和風清穆天臺緣/宋明理雪

  • 2017-04-18
 天臺肯定更靠近天庭吧!對天臺的渴望,是我永遠無法或忘的渴慕。
 在此地,天臺俗稱頂樓,對於無殼蝸牛而言,如果有頂樓的簡陋閣樓可住,房租便宜,自是美事一樁。
 十七歲那一年,我在一家紙製品工廠打工,住在廠方提供的宿舍,這個宿舍的頂樓,有一間小小的樓梯間出口。每當我下班,從夜校上學回來,就會不由自主地從地上仰望這間居高矗立的小小空間,發自內心的許願,希望有朝一日,我真的有一間清境的天臺小閣樓,可以不受任何打擾地讀書、思考。有時,我一個人到空曠的頂樓看星星,跪下來祈求、禱告,我真的好想要一個能安靜讀書的地方。
 憑良心說,廠方提供的宿舍已經算不錯,只是,一個房間內擠了五、六個女工,多數的同事善良好相處,其中有一個叫阿玉的,脾氣特別壞,沒事會亂罵人。我剛搬進去,正好她快要結婚,即將搬出去。其他資深同事就說,這樣她原來使用的塑膠衣櫥,可以由我來繼承使用。
 這一說就惹她生氣,誤以為我在趕她清理衣服。其實,我剛出社會,一共才兩套換洗衣物、牙刷、肥皂和漱口杯,一個旅行袋子裝著,袋子還空著呢!我的思想灑脫,認為出門在外,簡單就好,有沒有那塑膠衣櫥,無甚要緊。
 同住宿舍的室友們,有一位同事淑X特別關心我,她臉蛋兒很美,右眉頭上方有一顆痣,心地善良,外型甜美長得有點像林青霞,說話聲音柔細很好聽。放假若沒有回鄉,她就在宿舍練習彈古箏,只可惜她的腳有小兒麻痺,走路一跛一跛。她很有氣質,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做女工的人。她安慰我說,阿玉就是那樣,那塑膠衣櫥本來就是工廠宿舍公用的,不是她拿來的,不用理她。有一天,淑X送我一張照片,要我永遠記得她。
 當我的學校開學,搬到學校的學生宿舍去住,且另外找了距離學校較近的工作,就結束了與淑X的短暫友誼。校園住宿的生活更擠,床位更小,但是,學姊、學妹擠在一起的感覺,更加激勵我求學的意志。那時我經濟雖困難,卻寧可餓著肚子也要學鋼琴,學校的大禮堂有一家舊鋼琴,距離宿舍有一段距離,應該不會吵到人。
 利用半夜,校園很清靜的時候,我一個人偷偷跑到大禮堂練琴,正彈得起勁時,值班的校工阿伯來了,二話不說的只管驅離我。他說,校園這麼大,半夜只有我一個人在大禮堂彈琴,萬一歹徒進來,叫救命都沒人聽得見,為了校園安全,他一定要把我趕回宿舍。太可惜了,這麼好的夜晚、這麼好的鋼琴、這麼好的青春,就這樣只能成為追憶了。
 就讀高職期間,我曾租住在租金便宜很多的天臺小木屋,也只有這種價位的房租,才是我半工半讀時期負擔得起的。少年的我,在大都市的奮鬥,怎地盡是悲苦。沒有所謂的賢父兄庇蔭,心裡也沒敢多想那個被稱作故鄉的農村。三十年過去,我已不再是苦澀青年,數十年的滄桑,專注在學業與工作,早已不是女工。生活的淬煉,辛苦的日子讓我的心沉澱厚實,彷彿我還沒有真的年輕青春過,就已經蒼老乏力,連記憶都已禁不起歲月的折磨消失了,而變成對那個農村逐漸陌生的壯年,雖然仿佛陌生,卻又曾經那麼熟悉,熟悉得整夜魂牽夢繫,已然栓在我生命的血肉和靈魂之中。
 每當我回到故鄉C州村,下公車之後,走在鄉村的小路上,習慣一邊走、一邊順手採摘路邊的羊母乳草或野桑葉,回到家時,正好夠煮一次茶的分量。然而,最近當我採羊母乳草回家時,父親提醒我,耕種期很多人噴農藥,有的人連路旁邊也會噴毒藥,所以,不要亂摘路邊的中藥草,以免採到噴過農藥的青草。
 童年猶如天堂般的農村,如今安在哉?那是溪流環繞、魚蝦撈不完,可以煮成健康飲料的青草到處都是,怎麼採都不怕中毒。時常在黃昏的時候,老阿嬤帶著我和兩個堂弟,沿路拔羊母乳草和肖查某仔(一種中藥草),一路聊天和唱歌,也順便撿拾路邊可以回收的空罐頭和塑膠袋。我看到村子的路又寬又大,阿嬤的臉圓圓的,笑起來時眼睛咪成一條線。
 回到家,阿嬤把羊母乳草或肖查某仔洗一洗煮成茶,趁熱加黑糖,變成冰鎮青草茶,或是青草冰棒,這是我們夏日最佳飲品。從孩童的眼光看,我很喜歡我生長這個美麗的小村莊,四時有木瓜、香蕉、芭樂、火龍果、酪梨……等吃不完的水果,一塊一塊稻田分別是不同色度的綠或黃,各種瓜類、甘蔗田裏可以追田雞和野鼠,還有成群麻雀、黑秋、白鷺鷥;放學時的台糖小火車,或鄰居叔叔的牛車,都無限次數、免費讓我們搭便車。
 鄰居收成什麼,大夥兒就有什麼可以吃,蔬菜水果各式收成,大家都互相慷慨餽贈。如果還需要其他食物,村子中間的迷你型市場,也有賣雜貨、中式早餐、魚肉等等……,上小學認識其他小朋友,放學後也會一起去玩水或爬樹抓金龜子、土蜂或捕蟬,玩紙牌、跳繩子和彈龍眼子仔(鄉村小孩玩的遊戲)。
 家中大人們全心投入農忙時,還是小朋友的我們也不得閒,從遞送秧苗、幫大人送點心,每一個步驟,都忽略不得,即使非常細心地做好每件應該做的事,最後能不能順利如期收成,還得靠老天爺幫忙。勉強喚出的記憶中,我總是打著瞌睡,或者在滿院子蚊子的走廊累到睡著,等大人回家。鄉村雖然沒有很多城市的遊樂設施,有時甚至吃不飽、穿不暖,這些農作物卻是一家人不溫、不飽也要活下去的唯一依據。
 在這樣的生活條件自然養活不了人,國中畢業後我,無奈地必須外出自謀生活,父母越堅持務農,只有更增加我們在外謀生的困難。因為,在他鄉謀職負擔房租、學費和生活費,嚴苛的生活條件下,還要多少補貼父母,寄錢改善長輩的生活。
 父母親曾經為生下的都是女兒怨嘆過,而當這些原本不被看好的女兒們聯合起來,幫父親買地、蓋新房子,請外勞長期照顧父母時,鄰居紛紛發現自己跌破眼鏡,最讓人不可思議的,當父親病倒,女兒們志願輪流回家親自照顧父母,並耕種那一小塊保留起來沒有出租的土地。
 父親一輩子耕種田地,當他高齡且多次面臨生死存亡的大手術,有如在鬼門關走一遭,身體情況極度虛弱,或者說暫時穩定躺在病床時,他一心最掛念的竟不是他的四個女兒,而是他種的那十棵木瓜。非常巧合,有一位同室病友跟他的看護說,他很想吃木瓜,正好我從家裡帶了幾片過去,父親分享給病友,病友極力稱讚,他在水果店買的都沒有這麼好吃。因為是自家有機種植,沒有灑農藥,特別好吃。當他與臨床病友聊天時,獲得同室病友對他作物產品由衷的稱讚,雖在病中仍有滿滿的成就感,展現當農人的驕傲。
 就在正是木瓜結果的時候,全家卻沒有人有時間去摘木瓜,好不容易陪父親在醫院住滿十天,一回到家,父親就騎著代步車去看他的木瓜,有好幾十顆黃的木瓜掛在樹上,有的被鳥啄過,有的掉落在地上。(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