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忽然,我感到血脈僨張,不能自己。面對如此莊嚴的聚合場面,在杯觥交錯的禮讓中,在血濃於水的親情裏,不禁要自問,我有無積極地參與感?對這個家,我有無做為一分子的向心力?八年前在春暖花開日,我踏進了這個家,也開始被這裏所接納。
然而此刻,我們千里迢迢從花蓮趕到此地,趕上了這一場除夕大團圓,它的意義,畢竟不止是吃一頓飯而已。
一棵老樹在此盤根,它的枝葉繁茂,綠蔭伸向四方。每一年的寒暑易節,每一個農曆過年,延伸出去的每枝樹椏,總要回頭來看看它們最初結根的土地,我想這就是人們所以要在過年團聚的詮釋了。
不由得我又想起了娘家,想起了那生養我二十幾年的地方。想起了童年最期盼也最高興的除夕良宵,往往吃過了這頓美味,不但可以獲得一套新衣新鞋的獎勵,不但可以品嚐年長一歲的欣喜,還可以拿到爸媽給的一封壓歲錢,那裏頭包著多少,是連哥哥也猜不透的一個謎,且隨著年歲的增長以俱增。
曾幾何時,時序忽地倒轉了過來,我不但再也拿不到爸媽給的壓歲錢,也同時喪失了獨生女撒野的特權。相反地,自從我踏進了另一個家門,我開始要給長輩、晚輩壓歲錢,於是,我的手心從此不再朝上,而永遠只能是朝下的。
輝煌燈火下,三代同堂的老厝,大年夜圍爐聚餐的情景,一年一幕地寫進了老家的歷史。生命的時鐘,在此晝夜不歇地滴答著,當它響澈整個宇宙虛空時,或有若干生命的臉譜,在此循序漸進地更迭替換。
「哇!真正名副其實的醜媳婦。」大年初二上午,六對姑姑、姑丈全部都回來了,小姑丈一腳踏進廚房,看到我與四嫂倆個,正蹲在廚房角落,忙著挑葉揀菜,且穿著一身婆婆的灰色衣褲,不禁既讚嘆又揶揄地嚷嚷著,把我和四嫂說得臉都紅了。
「過新年嘛!你們兩個也該去換套漂亮衣服吧!」經三姑這麼一說,我與四嫂倆,爽朗地相顧大笑,連忙丟下揀賸的蔥綠菜蔬,鑽到房裏去了。
曾幾何時,主客的身分竟也在此顛倒了過來。昔日的大姑娘嫁了出去,回得娘家來,都延為上座高賓;而從前十指纖纖的大小姐,此刻竟成了當家主廚的媳婦。
每年回到婆家,婆婆即從五斗櫃搬出一堆舊時裳,也有寬寬大大的褲子,要我們換穿。起初我有些遲疑,不知自己穿上這種衣服,將變成何等滑稽樣相?但看到四嫂穿得那麼舒服自然,也就入鄉隨俗地穿將起來。
何況,後院還有十餘隻待宰的雞鴨,等二嫂逐一割過脖子,等它們一動不動地綣曲在地,我們就得一一把毛拔除乾淨。何況,我們還要挑揀幾大把的青菜,還要洗滌幾大盆的碗筷,還要灑掃百餘坪的房舍院落,鄉下多的是做不完的活兒,倘若我們穿著講究的服飾,又來回操持著家務,那扮相與整個鄉間的氣氛,與這幢老屋的風味,該顯得多麼格格不入啊!一身布衫好做事,也難怪小姑丈笑我們是「醜媳婦」了。
也唯有大年初二那天,大哥與三哥開著車子,到婆家來接我回娘家時,我才歡歡喜喜地「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換上得體的服裝離去。我深深覺得,當人家的女兒或媳婦,當妹妹或弟妹,感受自是不同,精神上難免有踏脫與拘束的對比,有無懼與惶恐的差別。(待續)
還鄉/依凡
- 2017-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