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故事的女人/黃美蓉

  • 2017-06-02
 我說:「妳怎麼老拖著步子走?」
 她說:「二十多年的習慣。小時候布鞋鞋後跟底總是有一個窟窿,爸爸說其他地方都好好的啊!怎麼穿鞋的?後來省了耳邊清靜,自己用衛生紙、膠紙什麼的墊底,也可以支持一段時間,爸爸後來發現了,拿著鞋子笑著對我說:「破了,買一雙嘛,這麼省做什麼?」那時候買一雙布鞋對一個公務員家庭來說是有點兒困難的。現在自己出來做事,知道自己的這個毛病,買鞋就買些便宜的,有厚鞋跟的更好。」
 和她走路看街景,她也可以說出一大堆繪影繪聲的故事,實在想不出一個人腦子裏怎麼容得下這麼多東西,而且又這麼新鮮有趣!
 「本來是有一條橋可以延伸到池中的小亭子,後來有一對不能結合的情人在這裏殉情自殺了,學校就把這個通路截斷,橋沉到水底,成了一個歷史。」她指著池中的亭,凝視池水良久:「悲劇總是美的,十全十美的東西大家反而容易忘記,所以為什麼維納斯要斷一臂,孔子要不得志而周遊列國。」
 「完美只是一個驅使人前進的目標,」我說:「完美如果太容易達到,也容易丟掉。」
 「你的想法還是很儒家的!」她笑。有一個來池邊釣魚的小男生要她替他看一下魚竿,他要上廁所,她接過來,很專心在注意水面,然後問我:「我怎麼知道魚上鉤了?」
 「浮標會動。」我說。
 「河水也會擾亂浮標啊!」
 「妳沒釣過魚?」我問。
 「沒有。」她面向我:「看過人家釣,很悠閒,像享受另一種生活。」
 「不能投入,也可以欣賞?」
 「對,有百樣人生嘛,自己的只有一個。」
 「姜太公釣魚是願者上鉤,像人的世界一樣。」
 「沒有兩個巴掌拍不響的。」
 小弟弟跑回來了,很大方對她說聲「謝謝」,我們才離開池畔。
 去一所殘障收容所,她很細心地和每位認識的院童打招呼,聆聽他們所說的話,替他們推輪椅到外面晒太陽,我也只好跟著做。
 「剛來這裏的第一次,是大三那年修特殊教育,有同學為某些人的奇怪長相嚇得驚叫、也因此被追逐的。我反而可以容忍這些不同,我們都是同胞嘛,頂多只是好與不好之別。人,要多關心問題,然後就不會有互相殘虐的事情發生。」
 出來時,身上染有一股怪味,她似乎習以為常。「我們不能表現出嫌惡,表示我們高他們一等嗎?不要讓他們覺得外觀不如人、內心又惹人討厭。」
 有一次她談起了她家狗的故事。
 「狗也有人性,你對牠好,他也同樣對你。我們家有一隻狗,有很好的『方便』習慣,如果主人沒有發現牠的『需要』,牠會一直忍耐。我看牠平常是面向外面,如果有什麼『話』要說,牠會對著屋內坐著,我就趕快陪牠下樓去『解決』,牠在『完事』之後會很高興轉圈子,然後用身體來磨蹭你,表示你真的了解牠。狗,也要有知音的!」
 才稍稍著一點涼,她馬上可以自電話中聽出來:「感冒了!」
 「一點點。」
 「洗熱水澡、喝熱開水、躺一躺。」
 「好。」
 「這是土法,有時蠻管用。」
 「我知道。」
 送花給她,她不會去猜個中含意。「好香!擺那兒好?」然後用眼光徵詢我的意見,等你差不多忘了這回事,她才說:「花長在花園裏的土地上,比較有生命。」
 可能當初我只是想聽故事,然後深入她的思想來了解,最後竟然不能一日不見。
 「你給自己加了負擔了,也給我添麻煩。」她說。
 「怎麼會?」
 「怎麼不會?想想啊,晚上不能好好睡,會進入你的夢中,然後對你牽牽掛掛。」
 「牽掛也是很幸福的。」
 「有些人想做風箏,但這些自由是有限的,因為有人拉著。」
 「拉著的可能就是責任或義務。」我說。
 「有一個同學很獨立很自由,後來有一個人一直要拉住這個風箏,追了她五六年,她最後答應不再翱翔天際,若干年後兒子女兒相繼出世,丈夫為了看中另一隻風箏,決定和她離婚,她沒有辦法忍受,就從七樓跳下,成了一隻斷了線、無主的風箏。」她的喉頭哽塞,淚順著腮幫子流下來。
 「我不會。」我向她保證。
 「不是不信你,我信不過自己。」
 「妳只要繼續保持一個敏感的心,說故事的生活就夠了!」
 到現在,她仍然在說故事,不過對象增加了很多。小詢承繼了乃母之風,才上幼稚園小班,就會把故事轉述給其他小朋友聽。有一天她跟我說:「有一個男人很愛他的家庭,但是卻又可以在另一名女子身上發現家裏所不能給他的,這個妻子要如何?」我猛然醒悟,不再約公司的李秘書晚餐了。我知道避免悲劇的最佳方法是不製造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