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脫/依凡

  • 2017-06-06
 眼疾後遺症使我墜入了混沌世界。周圍總像彌漫著濃重的霧,一切物體都可怕的變了形———房屋傾斜,電桿彎腰,鐵軌蛇形,日月殘缺,連手電筒射出的光柱也變成了弓形。我害怕,我懷疑:難道過去所見的一切都是假象,而現在才是真的?
 然而,一旦我閉起眼睛,就會覺得一片光明。同時產生明察秋毫之感,我不但能看清現在,而且能看清過去和未來。奇蹟出現了:五光十色的歷史長卷展現在我的眼前,我看見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從五十年前走過來,一步一個腳印,那麼清楚,那麼實在。生活沒有欺騙我,我也沒有辜負生活,我坦然了,問心無愧是最大的幸福。哦,我失掉的只是淺近的視力,而得到的卻是這樣多!
 這時又有一道強烈的白光,從兩千年前投射過來———「禍兮福所倚」。在這道白光的照射下,我的視線在宇宙中急速掃描,我終於發現了這條顛撲不破的真理:宇宙萬物都是相輔相成的,上下、左右、前後、陰陽、男女、是非、貧富、禍福、毀譽、成敗、得失、正誤、善惡、美醜……兩個方面缺一不可。試想,沒有落後,怎會襯得出先進,冠軍不正是由後面的落伍者烘托出來的嗎?
 我又看到了四十年前的一幕:我離家出走時,才十七歲。有些鄰家的小朋友們小我十多歲,還穿著開襠褲。四十年後的今天,他們有的成了博士、高級工程師,也有的成了作家,他們旅居歐美,身居高位,拿著豐厚的月薪,有汽車、有洋房……今天的我卻以一個貧困的教師身分退下工作崗位。有人說,我失掉的太多了,倘若我當初不走這條路,也會……聽到這些我一度有些失落感。然而,再看看四十年的經歷,我已經得到人生的真諦。我懂得了在世界其他地方所無法知道的事情。這是萬金難買的知識,也是任何博士所不能比擬的。「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歸根究柢,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這樣一衡量,我的精神也就得到了解脫。
 往日,由於身受其害,我對那些整人成癖、落井下石的人是深惡痛絕的,總想著有朝一日他們會得到應有的懲罰。然而事實上這些人卻青雲直上,於是我憤憤不平,竟至埋怨起上帝來。現在我想通了: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人,社會生活才豐富多彩。譬如看戲,舞台上如果沒有丑角,沒有反面人物,怎會構成高低起伏的情節。演岳飛沒有秦檜能行嗎?《紅樓夢》裡的鳳姐兒不正是由於她的陰險毒辣而引人入勝的嗎?水清無魚,空氣裡沒有塵埃也是不行的。我又何必拿別人的罪過來懲罰自己呢?更何況正是這些反面的朋友在混亂中叫我懂得了人生,並為我提供了豐富而生動的寫作素材。我應當感激他們,自然,特意登門道謝也大可不必,只是我由此得到解脫罷了。
 也許有人要批評說,這種解脫終究未免有些狹隘,因為沒有脫出一個「我」字。那麼怎麼才是不狹隘呢?是不是像和尚那樣遁入空門,過起黃卷青燈、暮鼓晨鐘的生活,那的確沒有「我」了,而且四大皆空,一切都不存在了。
 亞聖孟子說:「萬物皆備於我」,這話有深奧的哲理,而「偉大」的庸人們卻把它歪曲為極端個人主義。在這些「偉大人物」向以正人君子自居,言必痛恨個人主義,甚至發起過全國規模的圍剿個人主義運動,號召「在靈魂深處暴發革命」云云,說是要把人們從個人主義的泥淖中解脫出來,使其輕裝上陣,解放全人類。然而事與願違,個人主義越剿越多,到頭來連他們自己也沒有掙脫出個人主義的泥淖。不是嗎?他們為了個人的權慾,竟置人民倒懸於不顧,對自己的「親密戰友」亦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這種人就像月亮那樣,總是將發亮的一面朝著人們,讓人們去編織玉兔嫦娥之類的美麗神話,然而那陰冷的一面又豈能永遠隱瞞下去呢?他們打著飽嗝驅趕著饑寒交迫的人民忍受現實的困苦,而為一個虛無縹緲的美好社會去奮鬥去犧牲。說這個社會像天堂一樣,妙哉此言!天堂是什麼樣,這個社會就是什麼樣;天堂在那裡,這個社會就在那裏;天堂有多遠,這個社會也就有多遠。你就耐著性子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