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航 /黃敬文

  • 2017-06-13
 故鄉的老屋是越來越老的了。
 浮載老屋的地基,據說是曾祖父在七八十年前買下的,曾祖母曾笑他癡:「不該花錢買片葦塘,又不養魚。」曾祖父卻說:「買葦塘便宜,省錢。農人有的是力氣,填上土就是地基了。」這以後,他便沒明沒黑地拉土墊塘,又在這片新土上造屋五間:三間西屋,兩間北屋。若干年月過去,祖母和母親先後嫁進了這個小院,這個曾經是蘆葦叢生、蛙鳴鳥唱的水國。一九四三年華北大旱,赤地千里,曾祖父為了一家人生計,去了城北的大戶人家為之佣耕,在給高粱鋤草的時候,因為高粱長得高而且密,風吹不進,加之腹內空虛,昏倒在地上了。當天夜裏給人抬進家門,躺在他親手蓋的西屋的炕上,幾天幾夜過去了,終是未能醒來,以後就長睡在村北小河邊的祖塋裏了。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能夠在自己蓋的屋裏休憩幾天幾夜,大概是他生前不曾想過的。
 我所喜歡的老屋,是作為磨坊的北屋。我自幼沈默少語,愛聽鳥鳴。北屋門前立大棗樹一株,夏日葉稠,不見鳥,只聽見鳥的合奏聲在樹上旋舞如雲嵐,這使我對這個世界生出美麗的神秘。屋內石磨慢慢地旋轉,老黃牛一步一個腳印地拉著。它不嘴饞,不偷麵吃,脾性又憨,即使我騎上它的背,它也不怨不怒,依舊不慢不快地走,這使我對它生出由衷的親情。我幼時體弱,常遭野孩子追打,我便也常常奔回我的磨坊。磨坊的門檻像孫悟空用金箍棒畫在地上的印跡,好人護住了,壞物進不來,我一進了門檻,那些野孩子就再不追趕了,我也就對老屋感恩戴德了。久而久之,老屋成了我精神世界的圓心,成為經常給我庇佑的慈母的象徵。
 一九五六年農曆六月中旬,家鄉連降暴雨,滏陽河水沖決堤岸猛撲過來,小街瞬間變成了小河,漂來外村的屋樑和死去的大牲畜。我家的西屋先倒了,屋檁和椽子浮在水上,像大小胖瘦不等的死魚,因為漂浮的木頭很容易給人用一根麻繩牽走,父親便和我看護這些木頭。父親先在一塊大門板上固定好木床,然後在木床上圍上葦蓆,再用一根麻繩一頭拴住門板,一頭拴住老棗樹的腰。我和父親坐在床上,床下洪水滔滔,床上暴雨傾盆,滿天的閃電絞殺成無數條四下亂竄的游龍,沉雷貼著水面炸響。
 父親一會兒望望西屋的斷牆,一會兒望望在洪水中東倒西歪、苦苦掙扎的老棗樹,不住地嘆氣,慨嘆人生的無常:「昨天西屋還是好好的呀!昨天西屋還是好好的呀!」而我對大自然的乖戾卻既恐懼又新鮮:世上多少怪事啊!能遇上幾件怪事才叫眼界寬大哩!不久,我的磨坊就倒在水中了,它像一個很老很老的老人,因為站的時間太久,很累,就自己慢慢蹲下去了。水面上沉悶地響了一聲,猶如這個老人舒心地打了個「嗝」,就再也不起來了。屋頂沉落水中,石磨卻頂起一堆瓦礫,圓圓的,作了老屋的塚,一塊木板漂上頭,是靈旗,以後在我心裏,石磨和老屋就有了切不斷的聯繫,石磨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老屋。
 房屋全倒了,我們暫住別人家。一年以後,父母把石磨搬走了,搬在一個春夏秋三季生長牽牛藤、糾結蜘蛛網的地方,在磨坊的地基上建成三間新瓦房。
 我離家在外四十餘年了,時常憶起老屋,憶起小院,憶起逝去的與活著的慈親,憶起給過我照料愛撫的鄉鄰。自然,也憶起正在被歲月風化的石磨,和那頭早不知被誰人宰殺掉的老牛。每次回鄉探親,看到後背下彎的母親,我就想起許多關於她和老屋的往事:三九天大雪封門,屋裏不生爐火,她就把我擁在她的懷裏,邊搖紡車邊吟鄉曲,中秋夜月華鋪地,她和我站在門前,一手拉我一手遙指天上的星河,漫說牛女渡河。每次離家,母親站在老屋門前送我,母子淚眼相望,我都要問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別離嗎?」接著心裏一陣悸動……。
 我所謂的老屋,所謂的家,其實就是慈親特別是母親的同義語。母親就是家。母親來到我身邊,整個家就搬過來了。現在這個家還沒有分,弟弟和父母在舊居住著。四周的屋宇已是越造越新,越造越高,老屋就顯得愈發衰老,寒愴,成了盆地的底部。拆掉重修吧,一來沒有力量,再則也怕因為老屋的拆倒而失去許多酸甜苦辣的往事。然而老屋終究要倒的,一旦老屋消失了,父母辭世了,這個家,在我看來就是空空蕩蕩的了。
 老屋如船,戴著我,漂過流逝的歲月。
 「誰謂河廣,一葦杭(同航)之。」歲月之河寬泛得茫然無際,而老屋的行舟,終究要把人們從生命的此岸渡向彼岸,再由生命的彼岸渡向此岸。往返不盡的行旅是歲月之河此起彼伏的澄波。現在父母是舵手,我是乘客,到了彼岸世界,父母永遠告別了行舟,我就是舵手了。彼時我將依著父母的囑咐,留心潛流和暗礁,一篙篙地、一程一程地走,身邊有可愛的少男少女笑語喧嘩,將會消去我茫然若失的哀感。
 葦舟渡死也渡生。人的一生,注定要登舟棄舟,作乘客也作舵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