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初落的春雨好不容易打在我的耳邊,我才驚覺這季冬日已在前兒個夜晚結束了。接連幾日的細雨無止無盡的不停扯落,台北中心的空氣已過份黏膩。總有一處下著雨更好,我想。
平溪支線的火車上,空氣罩著一層刺鼻的汽油味,團團的堵在鼻口,我極力想擺脫這不適的感覺,把頭倚在車窗上,任玻璃和因老舊而突出的小鐵片壓得臉都變形,也好過令人作嘔的暈車感。青蒼山色匯成一片浮在窗上,偶爾有那麼幾點看不清的粉櫻色花苞,也隨著小雨飄在上頭,一眨眼,又是同樣的青蒼山色。火車「喀登--喀登--」,停滯、行駛,慢了下來,進了站。
星期五的人潮還不算多,連結鐵路間的行人橋還能只清晰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陽光暖和的正好,我卻還不著急出站;在候車亭細數潤過雨的老舊木椅又綻裂了幾處,看光線透過細微的屋頂的縫隙形成了交錯的幾何光影,幾隻浪貓晃過我的腳邊,又悄然走到一間「榕樹下」麵攤前,休息去了。這兒的一切都是靜的,就連站外有幾間類似的小吃販賣部,招呼客人的聲音也是細細小小,散在風中,聽不明白,小店的裝潢還像六、七零年代一般復古,和這裏不自覺流露的懷舊之感剛好吻合。
順著道路前行就是猴硐的煤礦博物園區,說是園區,其實不過幾坪的展覽館,裡頭空盪盪的不見人影,只有一位年過甲子的老婦人,是能說日文的導覽員。她提到猴硐曾是欣榮的礦城,如今繁華落盡,昔日風光已不復現,前些年還靠著貓咪聚集成為紅極一時的觀光勝地,現在退去熱潮,生活又回歸平靜、無聊::。我笑而不答,類似的說法祖父從前也常掛在嘴邊,時間彷彿總沖不淡人們對輝煌的嚮往。更吸引我的是館內兩面透明的大牆,印刷了幾個大字,形成當時礦坑工人的記憶,他們會在礦邊、坑裡迴盪的語言,這樣真實赤裸的呈現在我眼前。
館內有個通往水邊的小門,一出去幾塊簡陋、殘缺的薄石板就是唯一路徑,石板下的泥土隨著腳步的重量陷落,浸溼的泥濘包覆著石板四角,要小心翼翼地閃過才不會髒了鞋,除此之外,還得側身行走。沾著雨滴的樹叢涮涮地擦過身子,深呼吸、吐氣,鼻間的氣息帶著涼意沁在臉龐,一點點輕霧漫起籠著春日世界,一切變得迷濛濛,好不真實。我不由得想起探望祖父的路途,也是這樣必經一條蜿蜒的小山道,車輛無法行駛,只得徒步行走;我們總是跟著祖母微躬的背影,靜靜地跟在後頭,山腰間總有盛放的吉野櫻,淒淒落在肩上、頸上,祖父晚年總嚷著要賞櫻,他生性浪漫,認為這世人皆可愛的櫻花,短暫的花容,紛飛落盡--如同他的一生,命運堪憐。
再往下走就靠近水了,在那之前要先走過一條長長的樓梯,我只到了一半便再也不敢前進,河水急撲撲地遠走,激起的小浪像要沖在身邊。祖父的聲響在後頭,說:「小心,別跑遠。」
午後又下起了綿綿細雨,我站了許久終得折返。回去的路上偶然瞥見一排錯落的小矮房,幾件泛黃的衣服就晾在外頭的繩上,一戶人家的水缸不斷地溢出水來,這兒的天氣不必撐傘,任由沒有遮掩的春光也能蒸發水氣,或許,也一道蒸發了愁緒。
總有一處下著雨更好。
春日有思/朱怡璇
- 2017-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