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的故事/陳玉燕

  • 2017-07-19
 (一)
 好久沒有讀到文卿的文章了,心裡實在想念得很。她的作品,清麗、活潑、風趣,充分洋溢著她獨特的作風與過人的天才。來到亞熱帶的台灣,在我認識的女作家中,她是我最崇拜的偶像,因此,幾年來,我成了她的忠實讀者,幾天不讀到她的作品,就感到不舒服,生活中好像失去了什麼似的。奇怪,她的散文和小說,為什麼那樣使人迷戀?為什麼具有那樣大的魅力呢?
 文卿是我的好友,我們相識是在五年前一個音樂會上。她對我在音樂上的造詣非常讚佩,尤其當天在晚會上,我演奏的那支巴哈的降E短調追逸曲,她特別欣賞,事後並撰文評介;孰料她對於音樂,竟有如此豐富的知識,有深度、有見解、有才華,的確是一篇情文並茂的好文章。從此之後,我們便成了最親切的密友。我倆常常晤面,談文學,談音樂,談哲理,談人生,……有時事忙,幾天不能見面,便藉信件互通心曲。尼采說:「友人是半個靈魂」,實在是句名言啊!
 後來,文卿搬到南部去了,我們很少見面,但彼此的心,卻更加接近。
 文卿的芳齡二十一歲,長長的秀髮,大大的眼睛,易於激動的臉龐,經常綻開著醉人的微笑,晶瑩的眸子裡,盪漾著深深的柔情。從外型看,她是一個成熟的少女,活潑、漂亮,但讀她的文章,卻不得不驚奇她那廣泛的人生經驗,取材是多方面的,描寫細膩深刻,人物的造型,尤其成功。如果你讀她的文章,一定會誤會她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了,天才遠超過她的年齡與經驗,這是她最值得自豪的。
 文卿寫作很勤,報章雜誌上,幾乎隔兩三天便可讀到她的作品,每次,當我讀到她那些優美的散文和小說時,便想立刻跑到遙遠的南部去看她,和她聊聊天,品品香茗,彈奏幾曲,郊外散散步,多痛快,即使相對無言,也是詩意的。現在快半年了,沒有再看到她的文章,甚至信也中斷了。她究竟怎樣了呢?真令人費解。
 如今,她是不是在戀愛而把友人給忘了?抑或鬧失戀,對世界絕望,以致把關切她的友人也摒棄於九霄雲外了呢?
 為了想知道她的近況,我在學校請了一個星期的假,課程由張小姐代理,既不給文卿一封信事先通知她,又不打個長途電話,使她在感情上有個準備,便冒昧地作一次閃電式的拜訪。
 還好,這天她正在家。遠遠,我便聽到悠悠的小提琴聲,原來她在奏柴可夫斯基的「寂寞之夜」,音韻是那樣的沈鬱、悲愴!我簡直有些不相信我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這種哀傷的琴聲,是出於文卿之手。
 琴聲停止,我慢慢的走進去,「文卿,對不起,今天打擾了你的靜謐。」
 「哦!是你--」
 她一怔,轉身迎向我,笑了,但她的笑,是一種非常勉強的苦笑。從前那種愉快而且又天真的氣質,完全消失了。
 「喲!你的臉為什麼這樣蒼白?身體不好嗎?」
 「………」
 她沒有回答,又是一個淡淡的苦笑,沈鬱的眸子裡,有淚花在閃動。我正要想再說什麼,我更驚訝了,因為當我們兩隻手相互握住時,她的手卻是冷的,就像凜冽的寒冰。
 「文卿,你近來好像……」
 「變了,是嗎?」
 我點點頭。
 「好久沒有看到你的文章了。」我惋惜的說。
 她輕微的一聲嘆息:「現在,我愛上了音樂。」
 「那,我奏一支曲子給你聽,好嗎?」
 沒有徵得她的同意,我拿過小提琴,馬上開始奏蕭邦的「夜曲」,這支曲子,是我頂喜愛的,它有和婉的情調,有流麗的氣氛,很適宜青年男女的心情。詎料,我剛奏一半,她就拉我坐下,並遞給我一杯她自己煮的咖啡。
 「哎!」我嚐了一口咖啡,竟是苦的,我緊皺眉頭:「咖啡裡怎麼不放糖?」
 「哦,我忘啦!」她又是一聲苦笑,轉身取過方糖,說:「要多少,你自己放吧!」
 我感到非常驚訝:「你喝咖啡,難道不放糖嗎?」
 「我的生命中,早已沒有糖了!」她的聲調非常悽楚,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文卿!」
 「嗯。」
 「你的心情很不好,是不是?」
 「不,你看,我不是還活著。」
 我喝了幾口咖啡,繼續說:「你心裡有什麼事,最好能告訴我,我是你的好友,我樂意有機會分擔你的憂傷。」
 半晌,她才淡淡地說:「白梅,謝謝妳的好意。不過,我不願在你快樂的心上,撒下痛苦的種子!」
 「你錯了,痛苦,有時卻是一種享受。」
 我的話,似乎使她微感吃驚。她凝望我許久,終於說:「我失戀了。這是一個悲劇故事,你的靈魂負荷得了嗎?」
 「我想,我能。」
 「好,那麼讓我坦白地告訴你吧!」
 (二)
 「半年前。」文卿開始敘述她的故事:「是我搬到南部的兩週後,忽然接得XX雜誌編者的來信,約我寫長篇小說,編者先生說,他的雜誌需要連載兩個長篇,一是『南國之夢』,由蕭湘執筆,另一個長篇,題目內容由我決定,希望我能首肯,不要婉言謝絕。那時,我在南部比較悠閒,兼之寫長篇小說,我有那份勇氣與興致,加上該雜誌在寶島上是第一流刊物,而蕭湘,又是我所羡慕的名作家,正好趁機會認識一下,於是我爽快地答應了。」
 「半月後,我那個長篇小說開始連載,題名叫『哀歌』,這是我寫愛情悲劇第一次的嘗試。蕭湘的小說,在文壇上,一向是超水準的。說來也夠奇怪,在『南國之夢』裡,更表現了他驚人的才華。他的文筆是那麼優美,他描述的故事是那麼感人,他創造的人物是那麼生動,緊扣著每一位讀者的心弦。」
 「還好,我的『哀歌』並不因『南國之夢』的風格突出而失色,它擁有的讀者,並不在蕭湘之下,這是我感到非常快慰而又興奮的。有時,我不免在心田泛起一片奇想,要是他———蕭湘,是我的男友該多好!每次,當我這樣一想,臉頰上不禁飛上了一抹彩霞,久久不散。我的小說上半部快完了。我感到有說不出的輕鬆和愉快。」
 「一天,偶爾去拜訪一位闊別的友人--蘇筠,真出我的意外,她也是蕭湘的崇拜者。據她說,蕭湘是位男作家,現在還沒結婚哩!不過,他這個人非常古怪,在社交場合,始終沒有他的蹤影,連他的住址至今還是一個謎。」
 「辭別蘇筠回家,晚上,我睡在床上做了一個綺麗的夢,我和蕭湘會面啦,他英俊瀟洒。我和他並肩攜手,漫步在小溪畔,擷些紫色、黃色、藍色、銀色的小花。他讚揚我的小說,纏綿曲折,奇峰時出,有高度的寫作技巧,有豐富的文學修養,在女作家群中,是一位不平凡的天才。這樣讚美的話,出於我崇拜的蕭湘之口,我聽了當然高興得不得了。夢,究竟是虛幻的,它是鏡中的花,水中的月,於事實毫無補益。醒來,我感到更空虛,更落寞,而想念的心,卻更加深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