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的故事/陳玉燕

  • 2017-07-21
 (續昨)「拖著沈重疲憊的身體回家,心裡,有說不出的煩惱、空虛、惆悵!第二天,我接到蕭湘的來信,他說『見面縮短了我們的距離,揭開了我們的面紗,看清了我們自己,是一件最愉快的事。』他又說:『我的生命是殘缺的,所以,在人生的旅程中,我儘量避免與任何人接近,尤其在異性的面前。我的醜陋的靈魂更不容易暴露,因為尼采說過:人與人之間也許有愛,但人與人之間絕不會有瞭解啊!人與人之間有愛嗎?自然有。十年前,在我生命的史頁上曾經寫滿了美麗的戀歌,泛溢著真摯的感情,然而,人與人之間,是不會有瞭解的,所以不久,那些美麗的戀歌消逝了,真摯的感情也發了酵。我抱了一顆受創的心,離開愛我的友人,離開陽光與歡笑,走向陰森的世界,以隱者的身份、姿態,過著獨身者的生活。在這個廣闊的世界上,我承認我是沒有愛情的弱者,但我不承認我是沒有友情的孤獨者,根據這個理由,我才寫信給你,我才約你見面,最後,我得重提一下,我們是朋友,不是愛人。』」
 「讀完了他的信,我是既羞慚,又悔恨,對這個善良的靈魂,我太殘忍了!再說,彼此是寫作上的知友,人家並未和自己戀愛,為什麼對他的外型如此憎惡呢?次日,我覆他一信,向他道歉,並請他繼續指導我,我們永遠是朋友。我的長篇小說殺青了,日子很清閒,除練習音樂與繪畫,大部分時間,都放在閱讀上,始初,我看了些外國名著,寫點感想和評介之類,繼而,我開始翻閱我國的作品,其中最有吸引力的,當然是蕭湘了,於是,我把他的全部著作,靜靜地重讀一次。」
 「蕭湘的小說,有一種憂鬱的詩意,很像契訶夫的作品,但他比契訶夫更成熟,他的散文,有最高的藝術表現,很像曼珠斐爾的佳構,但比曼珠斐爾更優美。字裡行間,洋溢著水晶般的智慧,噴泉似的感情,微笑,常常會從我心的深處流露出來。讀完他的文章,再看他的信,啊!突然,我發現他是一個可愛的人。他那殘缺的外型,在我心目中,早已消失淨盡。」
 「這樣一個可愛的人,你為什麼發現得這麼晚?」我責問自己。
 「他是你理想的愛人啊!快把你的心獻給他吧!」我提醒自己。
 第二天,我到咖啡店去找他,告訴他,我愛他。可是他不在。第三天,我再去找他,他又不在。我急了,我坐在他的座位老等。黃昏時,他來了。
 「啊,是你?他意外地驚異。」
 「近來,你很忙吧?」我關切地。
 「不,南國之夢結束了,我感到無事一身輕,以後,我不打算再寫長篇小說。」
 「不寫也好,珍惜你的身體要緊。」
 他笑了,是一種陰森的笑。這種笑,我還是第一次在他面孔上看到。
 「我殘缺的生命,實在沒有珍惜的必要。」
 「我不贊成你這樣做。難道你忘了,你在文學上輝煌的成就?在我看來,你的生命並不殘缺,是健康的、完美的、偉大的。』」
 他又大笑,在笑聲中,我彷彿看到了他痛苦的淚影。
 「殘缺終歸是殘缺,美麗的詞句,並不能彌補我心靈的傷痕!在寫作上,我承認自己是有天才的,但是,它不能換回我人生的驕傲,生活的樂趣,相反的,卻更增加我心靈的哀痛!」
 「也許是你的偏見。外在的殘缺,並不能埋藏你內在的美,何況,在友情與愛情之前,她可以諒解你的一切。」
 他又想笑,終於忍住了。「愛情可以諒解一切?」他意味著:『我認為這是小說家筆下的產物,否則,就是鮮有的奇蹟!』」
 「你錯了,你看,我不是深深地愛你嗎?」我激動得差點說出來。
 (三)
 「後來你就和他戀愛啦!」我急迫地問。
 「不,他是一個獨身主義者,不接受任何人的愛,也不將他的愛賜予任何人。」文卿嘆息地說。
 「那麼,故事從此完囉?」
 「你靜靜地聽吧,精彩的還在後面哩!」
 「愛是無條件的。」文卿把故事繼續講下去:「時間愈長,我愛他愈深,幸福的美夢,瀰漫在我心房。蕭湘的影子,不斷在我眼前搖晃,那不是他殘缺的身子,而是他崇高可愛的靈魂。我的生命中不能沒有他,失去了他,就失去了我生之樂趣。但是,我愈愛他,他和我拉的距離愈遠。我的生活,渺茫而迢遙,完全是屬於兩個世界。」
 「文卿,」一天黃昏,我和蕭湘邂逅於蒼茫的原野:「你也喜歡在這時候散步?」
 「是的,只有在這種境界裡,才能找回真正屬於我的我。」
 「這種境界,不是屬於你的。」蕭湘感慨的說:「在這種境界,絕不會找到真正的你。這是一個孤獨、感傷、蒼涼、惆悵的世界,它,是安排給殘缺的人遨遊的。」
 「如果愛神不棄我,我願永恆追隨殘缺者,在這蒼茫的暮色中,憑弔落霞幻變,夕陽西沉。」
 「唉!文卿,冷靜點,你在嘆息了啊!」沈吟片刻,他毫不留戀的說:「看,大地已披上了黑紗,我們走吧!」
 「這裡充滿了靈與謎的誘惑,我不想離開它。」
 「你發現得太早了。」他的聲音,輕微得像一瓣落葉。
 那夜,沒有月光,寥寥幾顆塞星,凄冷地點綴在暗沈沈的天幕上,遠處,有斷續的杜鵑哀悼。我感覺我的臉上,有冰冷的水點在滑落,不知是淚液,抑是露滴。拖著沈重的步履,抱著沈重的心,我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家裡的。翌日,我接到蕭湘的來信,我的一片失望與悲哀,被新的興奮沖淡了,但片刻間,我又跌落在失望與悲哀中。我的心在開始碎裂,彷彿聽到那碎裂的響聲!
 蕭湘在信裡說,他是愛我的,什麼獨身主義,全是一種託詞,但命運註定他是人間的孤獨者,在愛的領域,他已失去了愛人的權利。他不敢接受任何人的愛,雖然他暗中付出的愛,是驚人的,無限的。他信中又說,為了使我獲得真正的幸福,他要向我不辭而別。到什 地方去?他自己也不知道。然而,他相信,世界是廣闊的,處處都有那種孤獨、感情、蒼涼、惆悵的境界、蒼茫的黃昏。那裡,可以寄託他的希望,繼續捕尋他殘缺的人生,殘缺的夢,殘缺的愛,是真實的美,像春夢,在回憶中,更值得留戀,這是他全部的戀愛觀。最後,他說:「別了,文卿,在世界的另一邊,我向你長遠的祝福。」
 從此,在咖啡店中,在蒼茫的原野,再沒有他的蹤影。他真的到了廣闊世界之另一邊。蕭湘走了,但他無法帶走他的音容。他那崇高可愛的靈魂,永恒綰在我的心屝。這之後,我獨自愛在蒼茫的原野散步,望著變幻的落霞長嘆,望著西沈的殘陽傷神!可是,我不是大自然的女兒,而是人間放逐的幽靈!
 白天呆在家裡,我便獨守在窗前,喝沒有糖的苦咖啡。偶爾,奏奏柴可夫斯基的『寂寞之夜』,或莫扎特的『安魂曲』,但這已不是他們的傑作,而變成我自己靈魂的哀音!
 (四)
 「那麼,後來呢?」我非常著急的問。
 「故事已經完了。」她淡淡地回答。
 「還沒有一個結局嘛?」
 「故事不會有結局的,正如人生永遠不會有結局一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