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的悲涼/于真

  • 2017-07-24
 生活中的繁重與瑣碎,使我感到萬般無奈和煩躁時,那些陳舊美麗的小歌又會回到我唇上。當歌的悲涼將心中的焦灼滌淨,眼前的世界又重新恢復清明。
 多麼不可解!我們追求的不是快樂和幸福嗎?偏又只有悲傷與寂寞,才能使我們咀嚼出更深更豐富的人生意義。也許這就是赫胥黎(Aldous Huxley)所發現的定理:「快樂本身原是一種消蝕,我們真正珍惜的情感,常來自悲感與憂傷。」也許,這也是為什麼當我迫切地需要勇氣和歡樂時,會去琢磨那些悲涼的小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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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中不禁思起故鄉,兒時遊釣不能忘。不禁思起我的故鄉,萬重煙水勞相望,思我故鄉,悠然神往。舊事回首半渺茫……」
 異國天底,誰說我們不似海涯浮萍?沒有風浪時的安定,也只是一時的滯留。蒼白孱弱的根莖。終難穿過異國文化的伏流而紮根落實,在那經常不禁客中的感覺裏,總難免思及煙水之外,永難再得的歡樂時光,多麼慚愧!我曾那樣不經思索地嘲笑,三五舊友相聚時,談的總是過往。也曾嘲笑,朋友們不惜開車百里,只為了中國城中的一日盤桓。更曾嘲笑,紐約留學生在麻將桌上,那種拋天擲地的數回角戰……。這些,就像我沉浸於歌的悲涼中一樣,原只為了減輕現實的繁重,或者從記憶中吸取一點過去的陽光。海涯外,並非都是天遼地闊。眾生營營,層樓重閘之中也安於蛩居。噢,多少悲哀!炎黃子孫的世界,竟也失落了神州山水的靈秀與豪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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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偃臥搖籃以啼笑兮,似嬰兒時。母食我甘鉻與粉餌兮,父衣我以彩衣。
 時恍惚出門辭父母兮,嘆生別離。父語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語我以早歸……」
 曾幾何時,人生中大部分韶光都已拋擲,然而唏噓中也不免帶著幾分悲壯。我們拋擲了青春,也拋擲了許多年輕時的過錯、淺陋和虛榮。眼見下一代的牙牙學語,頑皮嬉戲,我們自己兒時情景便又幾許依稀。而當年親恩如山,便在對下一代的辛勞中,深深體驗與愧疚。記憶中有一首愛爾蘭民謠,當年只喜歡它悠揚的曲調,如今更懂得歌中的悲涼:
 「丹尼孩子,萬谷中笛音響起,直曳山邊。夏日已逝,玫瑰漸凋。你必遠去,我必死亡。歸來吧孩子!當夏日泛漫田野,或白雪凜冽山巔,我仍在此,迎你於陽光下,或者,埋骨於陰影中……」
 一個愛爾蘭老父,凄楚醇摯地懷念他遠去的孩子。我們都是曾經被叮嚀、被祝福、被懷念的孩子。鄉土的絢麗,親恩的厚重,都不曾留住我們那顆嚮往遠方的年輕的心。幾番風雨,稍整羽毛時,卻又警然於「邯鄲學步」的矛盾,自己文化中的步態漸形蹣跚,而羈旅鄉愁卻又日漸濃切。滿懷感慨賦歸時,也許……也許陽光下但見親長白髮飄然;也許……也許黃土一杯,早已隔絕了另一個永恆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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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最後的玫瑰,入秋猶自紅,所有可愛的伴侶,不復舊時容……
 我當步隨塵後,當友情凋盡,當愛的珠玉不復晶瑩,當誠摯的心靈萎頓,當心愛的人們分飛……」
 抵足談心的過往,恣意狂歡的時光,遠了!我們的生活都被職業套成大大小小的圈環,遺忘了圈外那個曾和我們相繫的世界。偶而靜思,但感知交已半零落,親友各自西東。在這個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大千萬象裏,我們竟有時如此淒獨。噢,逝去的豈僅是似錦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