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黃敬文

  • 2017-07-24
 老婆婆已經八十九歲了,她的頭髮全白,稀疏的垂掛在滿佈皺紋的臉旁。半躺斜靠在枕頭上,氣息很是虛弱。病房裡寂然無聲,四周潔淨的近乎透明,跟她一樣的蒼白枯槁。
 她閉著眼喃喃低語,細碎的聲音,像是微風吹過樹梢,叫人聽不清楚。時光在她的每個夢境中來去流轉。她今生唯一的男人,早已歸土二十年,卻常在腦海裡跟她相見。
 十六歲那年嫁給阿發以後,就每天跟著他上山,砍柴割草,採收果實。穿梭在綠野山林裡,涉過潺潺的小溪,常有悅耳的鳥聲相伴。暮春的時候,月桃花逐漸開遍整個山坡,和溪邊叢叢的野薑花相互輝映,串串蓓蕾四處綻放,香氣淡遠,隨風飄散。
 記得阿發把香蕉葉子鋪在地上,說:「綢啊!妳坐在這裡休息,我多砍些月桃枝搓成繩子,好多賣點錢,孩子就快出世嘍!」她揉揉肚皮,把腹中胎兒踢出來那個凸角拍回去。
 不知怎的,孩子就一個個出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接著,孫子也一個個出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一輩子似乎很漫長,又好像很短暫,許多記憶遙遠了,遺忘了,又回想起來,又再度遺忘。
 現在,老婆婆記著的事情愈來愈少。她常睡錯房間,一出門就忘了家住哪裡,又常晨昏不辨,當家人在吃消夜的時候,她趕忙起床梳洗整裝,向大家道早安。吃完稀飯,放下筷子,又忘了到底是吃過了,還是還沒吃?如果不仔細盯著她,不是給餓著,就是撐得太飽了。
 老婆婆每天看到孫女兒,都會很高興的問:「阿真啊!妳回來玩嗎?」她記得阿真,阿真照顧她最細心,冬天的時候,常為她洗腳,並抹上防裂的藥膏,善良的阿真,每次都不厭其煩的回答她,好像真的很久不見了,其實,她離婚後帶著兩個孩子搬回娘家住,都已經五年了,可是,老婆婆總是忘記中間那一大段滄桑。
 老婆婆記不住有多少孫兒孫女和曾孫兒曾孫女,有時弄不清楚誰是誰的小孩,叫做什麼名字,就會一個一個的問。問過了大的名字,再問小的,等問完小的,卻又忘了大的那個叫什麼?只好再問一次。這麼一來,如果有三個小孩在,就要問上老半天呢!
 回頭去想,人生旅途中,數不盡的悲歡離合,都已變得模糊,看透世態炎涼,只覺得萬綠皆空,她的舞台即將落幕,角色圓滿成功。至此,塵世的一切,對她而言,似乎毫無意義。
 這些天來,接二連三的檢查,劇烈的折損了她的生命力,令她備覺勞累,奄奄一息。她開始不吃、不喝,生命的燭光微弱欲熄。
 坐在床邊的老先生,翻閱著晚報,社會版上有個標題:「妙齡女郎為情輕生,服毒送醫不治」令他蹙眉,合上報紙,發現老婆婆正在看他。
 此刻,老婆婆眼中煥發著異樣的神采,她凝視著她的兒子,她對人世唯一的眷戀,他鍾愛一生的至寶。有趣的是,兒子都已年過七十了,卻流露出天真的神態,而且一點都不矯作,縱使兒孫滿堂功成身退,在老婆婆面前,他仍是個孩子。
 這個老孩子輕輕握著老婆婆的手,無限深情的說:「阿母,不要害怕,等開了刀,您就會好起來的,只是小毛病,大家都在等著您出院回家呢,您要好好的休息喲!」
 不管她懂不懂,兒子不停的哄著、拍著,一如多年以前,她拍撫著肚子裡的胎兒。多麼溫馨、安適的感覺,老婆婆乾癟的嘴唇牽動了一下,對著她的孩子露出充滿希望,如朝陽般光輝燦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