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桃花源
張眼，窗外是綠油油的樹葉，清晨，它們在微風中輕輕搖晃。有時候，配合著母親洗衣服放開的水龍頭，嘩啦嘩啦的響聲，樹上棲枝的鳥叫，便清脆的穿過旋律，一致的聲籟傳到他的耳膜來，那是他還沒有學會走路以前的世界，常常躺在一張小籐床上，或者扶手床沿，站立在移至下層的床墊上，鼓著大眼睛，環看四周的環境。
小妹加入這個家庭以後，父親上班，他便在母親忙著照料小妹時，習慣一個人在庭院摘樹枝，當馬、當刀、當劍，模仿電視上的英雄好漢，當空廝殺，自然，最無辜的是庭院裡父親種植的花樹，躲也沒處躲，任由他鞭打摧殘，如果當場被母親逮著，便罰他跪在一棵白楊樹下，或者，推小妹的嬰兒車，催她入眠。
住在半山腰，一個友伴都沒有，山腳下的孩子，經常成群結隊上山來。有回，靜靜的午后，母親哄著小妹午睡，他一個人無聊的坐在客廳的門檻上，剛好有群小孩子經過，問他看到一隻小花狗沒有，他回答沒有，卻也跟著一併加入了尋狗的行列，後來，找到狗，他又跟著他們下山，到山腳下小市場邊的空地玩，天黑時，碰到下山到市場買菜的父親，他興奮的向父親報告：「今天，我好快樂、好快樂！」
父親已經年邁，不若年輕的母親，火氣旺力氣大，動不動就打他，祇說：「下次不可以自己下山，不然，母親會著急。」
有了一次山下遊，他多麼盼望自己快快長大，好像父親，每天下山，經過嘈雜的市場，去到另外的世界，父親告訴他，一俟上小學，他便可以實現夢想。
2、神馳的午後
夏天，上早上班的時候，他回家吃過午飯，看一個小時的電視，便開始做功課，這時，時常侵擾他的是盹倦的感覺，他不時的停下來，支頤看那棵綠楓撐開許多鴨掌葉重疊在藍天之下，幻想，這樹若生長在父親的家鄉，寒冷的北方，必會滿樹腥紅吧！
小妹長大了些，也不習慣午睡了，有時候，他做功課，她去摘花摘葉辦酒席，有時，他把功課擱下，和她一起拿石頭去圍堵列隊搬運食物的螞蟻，或者，到院子裡捕捉蝴蝶、蜻蜒或蟬。這些夏天的訪客，讓他們單純的生活，有了彩色和活力，自然，也成了他在學校大肆吹牛的好題材。
但每逢到颱風天，這山腰上的日子，便顯得無趣而又艱難，雨下得太久時，山徑路滑泥濘，尤其聽到電視上播報，那裡有山洪爆發，崩山塌方什麼的，父親總擔憂不已，下決心等天晴後找房子搬家。
可是，天一放晴，他們便又繼續住下來，因為母親喜歡這裏的幽靜，喜歡這裏和人們有種不近不遠的距離，她說住在山上，便是她小時候最大的願望。
3、滑動的山林
霪雨、梅雨，天空總是墨黑著臉，然後，雨，不停的落著，每逢到這樣的時節，他總和父親左手牽著右手，另外兩隻手，緊緊抓住小徑兩旁的高大茅草，以免摔跤。他最怕放學時，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亦步亦趨的爬坡回家，上三年級時，他開始埋怨抗議，他哭鬧著：
「我不要住在這鬼地方了，我們搬家呀！」
父親也許是年歲也大了，受不住來回的奔波折騰，欣然同意：「真的，這一次，等雨停了，我一定要設法搬家。」
雨下到第一個星期快結束的時候，電視上出現蘇花公路塌方的消息，雨下到第二個星期開始時，北宜公路也有了同樣的情形發生。父親緊張了起來，擔心的望著窗外從山頂奔瀉而下的渾濁大水，口中喃喃自語：「我們這裏會不會危險啊？」
母親正要帶妹妹去洗澡，聽了，應一句：「真會杞人憂天啊！」
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挨著父親，他感覺到父親的不安。
連續劇主題曲正播放時，忽然，好大一聲響，接著，整個屋子像洗衣機的衣物，被老天搓揉著，強烈的震動使他覺得害怕，他抓住父親，父親一把把他拖出門外。大雨中，戶外的山林整個在滑動，滑向他們的屋子，滑向山腳下，他聽到許多聲音，雨聲、山崩聲、屋垮聲，以及父親激急的呼喚著母親名字的聲音。
後來，開來的怪手，從土堆中挖出了母親和妹妹的屍體，妹妹赤裸身體，想必正在洗澡。
4、告別山林
整座山，在颱風過後又恢復了平靜、蔥綠，照樣衍生著欣欣向榮的生機，但，一個六十三歲的父親和一個八歲的兒子，卻撫著一輩子也難以撫平的傷痛，悄悄的離開了那裏。
告別山林，他們在另一處離山林很遠的地方落戶，簡陋的家，沒有母親洗衣、做羹湯走動的聲音，沒有小妹嚎哭或唱歌的聲音，也沒有蝴蝶蜻蜓飛到窗前。他和父親，早上在一家豆漿店共進早餐，然後，各自上班上學，中午，他吃的是學校訂的便當，晚上，父親買回一點酒、一些滷菜充飢。他們都知道，時間是最好的療傷劑，他們是男子漢，男子漢便需經得起打擊，再好好的站起來。
雖然，山林把他們的家埋了，把親人和快樂埋了，但山林的聲音仍然是美的，因此，母親和妹妹仍然留在那裏，清明的時候，他和父親一起去和她們相聚。
母親一生都愛山居，臨了，還是偎著山林而居，他想，自己也不該因山林毀了他的一切，而對它有所憎恨吧！
山林的記憶／黃敬文
- 2017-08-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