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個燠熱的中午。
飯廳裡,父親與我對坐著。桌上擱了兩菜一湯,以及一碟鮮紅的西瓜。父親低頭盯著飯碗,我則注視著西瓜,兩人默契十足地避開了彼此的視線。這一餐,又只有我們倆,各自沉默地把食物掃進肚裡。
約莫是國中吧!那段逐漸脫離孩提,卻不及成熟的青澀階段,我開始隱約察覺,自己是以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面對父親與母親。
父親半生戎馬,常因職位調動而獨居外地;若至離島,往往兩、三個月方返家一回。當年,父親的軍階不高,母親總帶著我,為服飾店修改時裝,貼補家用。母子倆窩在一座老舊公寓的頂樓加蓋,夏則酷暑,冬則嚴寒,相依為命,培養了患難與共的革命情感。相對而言,父親的形象對於彼時稚齡的我似乎模糊飄忽,沒有具體的記憶。
或許軍人的普遍特質便是如此,父親在大部分的時候總不苟言笑,就算與晚輩談話,也不離政經時事,鮮少觸及個人的內心世界。幾年前,我上了大學,多了討論生涯規劃的機會,但許多時候,為了避免父親的長篇說教,我總以寥寥數語,含糊帶過。因此,若僅我與父親兩人用餐,氣氛往往是凝重的,因為,我們沒有額外話題,唯一能做的便是悶頭扒飯,迴避這段尷尬。
記得白先勇老師的小說《孽子》裡,男主角阿青的父親也是行伍出身,同樣嚴肅沉默,壓得在加縫中生存的阿青喘不過氣來;最近讀了導演陳俊志的自述《台北爸爸,紐約媽媽》,他以無言的方式與父親「戰鬥」,以父子關係最扭曲的狀態,持續數十年。我的狀況沒有如此慘烈,但在這群前輩身上,我能看到我與父親的影子。
我曾與兩位學長談到各自的父親。其中一位已跟父親斷絕聯繫,獨立生活;另一位也同我一般,和母親互動親暱,與父親保持距離。由此促我思索,父親們究竟是怎樣的一群人?
有個值得玩味的現象:許多與父親關係微妙的孩子,如小說角色阿青、導演陳俊志、兩位學長,還有我,都是長子。是否由於長子常是備受冀望的對象,因此父親會以不同的態度來面對呢?
憶起幼時父親對我的教導,的確如此。小學階段,我的數學成績不佳,父親老板著臉,在桌前一道一道題目看我演算。稍有錯誤,倏地大聲咆哮,常把我嚇得低頭啜泣。數週前的某日早飯,我們論及未來欲從事的工作,父親卻主導了整個談話,使我幾無抒發己見的餘地,只能沉默。
父親總希望自己的男孩照著他期待的方向成長,成為他滿意的形貌,但孩子們是獨立的個體,有心之所向。在不斷的希望與失望,衝突與抵抗之下,雙方累了,彼此的關係也隨之降至冰點。
然而,我知道父親是愛我們的,只是不善以言語傾訴。他不似母親,能與孩子聊些言不及義的趣事,也無法放下身段,給我們熱情的擁抱。不過,前年冬季我罹患肺炎,父親不畏嚴寒,載著我往返醫院;在家休養期間,溫熱的開水往往在我甫睡醒時便置於床頭。父親是透過實際行動,展現對我們的關懷。
我常想,何時能與父親聊聊內心的祕密呢?何時才能自然地拈幾則笑話,與父親一同開懷暢笑呢?我相信,父親,也有相同的盼望。
父,與我/簡捷
- 2017-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