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的西門町，微風徐拂，卻難掃白晝積累的暑氣。
我在這爿飲料店工作已月餘。店內未安冷氣，僅賴一架不時低聲哀號的老風扇。站了一整個白天的我，早已泡在汗水裡。在餘熱未消的狹小空間裡，我試著沉澱剛被一群買客攪動的心緒，思量著這段時日遇見的人與事。
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
我身旁的正職妹妹婷，自出生起便寄人籬下，從未見過親生父母。中學畢業未再升學，一個小女子隻身闖蕩，在不同的城市流浪，做過各式行業。她曾說，她要努力存錢，給經濟拮据的養父母過上安穩的生活，不用再為了五斗米，拖著年邁的身軀看人臉色。婷稚氣未脫的臉上，總是配著不符其年齡的堅毅眼神。
飲料店前方是座立體停車場，蹶了條腿的清潔工阿忠忙完後，總愛在人行道上歇著。阿忠的家庭曾經幸福美滿，然二十年前的一場車禍，太太和年幼的孩子都沒了，自己雖活了下來，右腿卻受了重傷。幾年前投資失敗，輾轉來停車場做雜工餬口。我們老闆同情他的遭遇，每天為他舀一水壺的冰塊消暑。老闆常稱讚阿忠把公廁掃得比誰都乾淨，但阿忠的臉上始終蒙著一層灰。
一位衣著新潮的大叔迎面而來，是王叔。王叔不服老，頭中心沒了髮，索性理了大光頭，學西門町年輕男孩們天天戴頂鴨舌帽，配副墨鏡，掛條銀色項鍊，好似隨時能來段饒舌。他今天穿件無袖背心，上頭有顆斗大的骷髏，直直瞪著前方，簡直要把人看透似的。王叔從少年仔時就在西門町成群結黨，還經歷過一九八零年代鬧得滿城風雨的「決戰中華路」事件呢！少年仔逐漸長大成熟，知道不能再這樣混下去，便和幾個好友籌款創業，一路顛簸迂迴，倒過數個不同的事業，終在流行服飾界打下一片天。別看王叔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兒，他為人精明，對人對己都要求嚴格，據說飆罵起來可是咄咄逼人，句句都在刀口上。我曾見過王叔脫下墨鏡，那眼神就似骷髏般犀利，懾人心魄。
小莉阿姨帶著兒子又光臨我們的小店了，她總在這個時候來一杯無糖紅茶加珍珠。小莉阿姨早早就結婚，但不足兩年，先生竟棄妻兒遠走高飛。為討生活，小莉阿姨從老遠的高雄六龜北上打拚，西門町的喧囂與凌亂總讓她這個純樸的鄉下姑娘吃不消。然而，正是西門町的洶湧人潮，小莉阿姨的實在與熱情能夠充分發揮，她的衣攤總須不斷補貨。小莉阿姨總苦笑著說，她要兒子多讀點書，將來念到博士，有份穩定的工作，不要像她一個女人家甚麼都不懂，只能這麼辛苦一件衫一件衫地賣。
華燈初上，放學的、下班的，漸漸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西門町愈夜愈顯生氣蓬勃。在燦爛的霓虹燈下，人們笑鬧著、吆喝著，繼續搬演著他們的故事。
眾生相／簡捷
- 2017-09-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