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別,北竿/蔡昕蓓

  • 2017-11-24
 這裡的海是看過最讓人移不開腳也錯不開眼的海。
 如果說,有的海看著看著可以帶來安慰,馬祖的海是讓人不捨。因為她太像是駐守在小島上從不願意離去的一位老者,引渡所有人的來去,然後再孤身回到屬於她的岸。可以這麼說,她是島嶼所有樣貌唯一的見證者,戰地、燈塔、石牆、捕魚人。她用潮汐的漲退刻劃更迭,用浪花擺渡旅人,所以無數交疊深藍淺藍的波紋皺摺裡,都藏掖著太多太多故事,而故事和她留守於此的歲月等長。一旦和她年老深邃而溫柔的眼神對視,就要害怕自己捨不得離開。
 這一次回到北竿,是和喜歡攝影的他。「我想拍那裡的海。」他語氣篤定。於是到了五月,登上長夜裡緩慢向北航行的渡船,近十個小時的航程,一百多海浬的海路,兩個人就這樣跟尋著捲起的浪沫輾轉抵達北竿。可是白沙港沒有跟記憶完全疊合。路燈的樣子換了,停泊船隻的顏色比以前新,碼頭比以往擁擠。但是有時候是這樣的,樣子變得再多,本質會透露彼此的遠別重逢,比如空氣裡挾帶海水的溼度和氣味,或者尼姑山稜線的形狀。天色還早,還帶有一點未醒的透明。其實一晚都沒有睡好,但是卻特別精神,大概是身體都能感知到和這座島嶼的連結。北竿不是逆旅,而是鄉關。久違踩上想念的故地,去到舊日的村子看一看,想知道的只有北竿是不是別來無恙。
 或許讓我鍾情的是古老。芹壁村,小小一座全數以石頭砌好的村落,那樣純然,恍惚間會以為它從太初就存在在那裡。「都灰僕僕的,但是很好看。」他舉起相機。色相乍看趨同單一,但是在這裡決計找不到相同的兩塊磚石,就和森林裡找不到一模一樣的兩片樹葉一樣。它們厚重像是會永恆佇立,因此光看著就足以找到安頓。而斜屋頂抵禦一切的覆蓋住屋身,在庇護所有時間要銷毀的脆弱,上頭還有壓瓦石的護持。古老會留住一切,也連接過去和未來,所以很接近永恆吧?總忍不住要當作寄託。以前聽到有人說這些屋厝像印章的時候,總會反駁一點也不像。現在卻希望它們是一枚枚落下的印章,會履行一直在這裡的契約。後來走在離開時的石板路上,倏地想起,很久以前曾經掉了一只錶在這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總覺得自己某一部份也遺落在這裡了。有著這樣的預感:往後的日子都要忍不住地對這裡頻頻回視了,只是以前的我並不知道。
 坐在機車後座,一路,被蟬聲莫之能禦的包圍,路邊開了好多南國薊,連呼嘯而過微熱的空氣也在宣告北竿的夏天就要來臨。我常常都這樣覺得,夏天,是這裡最好的時候。不是因為冬天太過寒冷,是因為一到了夏天,所有生命都很用力的活著。
 暮色四合,像是說好了一樣,最好看的暮光都會聚集到橋仔這裡。紅牆綠瓦的三合殿、高高的封火山牆染上一層金黃,就像真的有神的照拂輕輕灑在這裡一樣。幸好這裡仍是熟悉的樣子,心底驀的就升起一股安然,還有感謝。那些白馬大王和龍蝦將軍的故事已經離我很遙遠了,可最想念的,還是跟我說這些故事的依嬤。不知道是不是夕照讓我眼睛突然覺得一陣溫熱。女帥宮前,整片天空暈成淡淡的酡紅,日影在海面上拖曳得很長很長,失去邊界,不斷在眼底擴散。他發現我的安靜,於是他不動聲色的把他空著的左手遞給我。悄悄的,日落了。
 反覆的海潮聲不斷在吞沒所剩無幾的餘光,終於,整個澳口都暗了下來。試圖想要抓住停留在島嶼上的時間,但是發現束手無策。似乎他的相機是抵抗這種現象的一種方式,我們都像緊緊附在石崖上的藤壺,都害怕被海水輕易的帶走。
 入夜,天上找不到月亮,南風很輕。塘后沙灘零零星星的有幾個人。他一邊調整感光度還有光圈,一邊哼著不成調的歌,可以感受到他是那麼開心,海面上正泛著大片的光呢!藍眼淚被沖到岸上擱淺,接著破碎迸裂,發的光非常短暫,就在我們看著的同時,一邊擁有也一邊失去。此刻因為碰撞而互放光亮的夜光蟲,下一秒就被海水沖散了,然後往不同的方向流離,可能這一生再也不見。彷彿已經註定,每一個遇見都會成為道別,留下一瞬即逝的美麗螢火。「名字太悲傷了!」他輕輕的說,收起了快門線。一波波浪潮的形狀因為佈滿藍色光點而變得清晰可見,在沒有光的夜晚,成為星河朝著我們漫漶,耀眼得讓人想流下眼淚。也在宇宙裡浮游的我們,有一天或許會被帶到未知地。但是還停留在這片海域的這一分鐘裡,就先不要去想道別吧!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最後離開的時候有點倉促,沒能再多看一眼,也還好沒多看一眼。終究是別時容易,才來沒有多長的時間就要走了。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此刻也是候鳥而不是留鳥。消波塊和海岸不斷後退,迎接我和目送我的都是這片海,一如既往。引擎聲很大,蓋過了我囁嚅小聲的再見,但是蓋不過捨不得。有時候有那樣的錯覺,在北竿停留過的時間比自己活著的時間長度要更長。是這片海的緣故嗎?還沒有找到答案。即使再移不開腳步,即使再錯不開眼……別時容易,別時不容易。
 「下次我們再一起回來。」他看向海。
 「嗯、好。」點頭,默默在心底好好地說了一句再見。是啊,會再見的。【潮•寫馬祖—2017馬祖文學獎散文優選/文:連江縣政府文化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