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自認為一生沒有風光的時候。
姊姊們都叫他阿爸，罹癌住院，很多親友來看他。有一位堂姊陪她聊天，原本想引導他說一些快樂的話題，或許能幫他暫時忘記病苦，於是問他：「阿叔，您這一生過得最愜意、最快樂的時光是什麼時候？什麼事？」
阿爸想一想，搖一搖頭說：「沒有啊，我一生都是辛苦操勞，沒有哪一段時間有多麼愜意、快樂的，年輕時作農工每一分錢都交給『多桑』歸公，再來是當蓋房子的師傅，幫人蓋房子，五個女兒嗷嗷待哺，賺的錢不夠一家人溫飽。時常，今天這個說要交補習費，明天那個要買什麼，我真是苦啊！」
父親治療到一個階段，回到村子繼續調養，很多左鄰右舍叔公、嬸婆來探望父親，與他聊天。每天早上或下午，大家用餐過後的閒暇時間，就會團團圍坐在我家涼爽的走廊「開講」，每個人各抒己見。加上來探病的親友，好不熱鬧。當我端出特別為母親打的蔬果汁，聽到有人喊「孝女」，這孝女聽在我耳中，感到非常怪異。接下來你一言、我一語，都離不開生女兒比生兒子好。
「你看，四個女兒都輪流回來照顧生病的父親，非常孝順。」
「生兒子有子有什麼好？每個月輪流去住一個兒子家有什麼好？」
「四個女兒，每個月還一起花錢請外勞照顧父母。」
「賺了錢還捨得拿錢回來，買田地幫助父母的生活。」
「這還沒說，蓋新的新房子給父母住呢！」
姊姊們和我，只希望父母安享晚年。我們並不是非常富有，也不是很容易賺到很多錢，四姊妹中都要負擔各自的家計，有的姊妹自己罹癌，本人自身抗癌已經很困難，還要負擔父母生活的經濟，有時還要輪流照料病急的父母。姊妹們只希望父母辛苦一輩子，在晚年能過一點安生的日子。雖然，姊妹們都是十六歲之後就離開故鄉去都市謀生，半工半讀、力爭上游，國中畢業之後多半生活自理，從未曾讓父母幫忙付過學費。自食其力養活自己之餘，也在有限的能力範圍內，寄錢回家幫助父母的生活，因為出社會的人都知道，靠幾分地薄田，如果風不調、雨不順，加上颱風、乾旱和各種蟲害，要養活人誠屬萬分困難。
鄰居們為何這麼羨慕父母親，不一定因為置田產、蓋新房，最主要的是輪流回家陪父母，這對許多長年居住在鄉村的老鄰居們的子女來說，比登天還要難；有很多老人過年、端午或中秋節，都不一定能盼得到兒女們回家。原來整個村子裡，只有極少數人家是女兒們出錢幫父母請外勞和置田、蓋房，對村民來說，太難得了。
雖然鄰居們各個都羨慕父母，父親仍自認為一生沒有任何風光的時候，這是實話，父母早年沒有受過完整的教育，除了自家的田，也盡量去幫忙有需要的村民，甚至幫隔村的村民做工。一輩子為了溫飽，到八十幾歲終於可以不用再做工了，確實都還沒有過上真正享受的好日子，況且，父親罹癌的事實對我們家是一大打擊。
筆者一輩子追求學問、喜歡讀書，至今仍博士班總算畢業。雖然，一直是自謀生活，也因為之前的老闆善心賞識，答應我在完成工作的業餘時間去讀碩士班直到畢業，到現在我靠稿費和兼職，即將在取得博士學位。雖然，務農的父親對我並無特殊期許，也並未期許我取得博士學位，他反倒擔心我讀書太用功，對身體沒有幫助，反而有害處，到頭來是一生辛勤的他已經病倒。即使，鄰居非常羨慕父親有新房子住，有女兒們買的田地、出租給人耕作當生活費。可是當我知道父親罹癌的消息時，非常痛心懺悔，為什麼我要去得這兩個學位，我應該再多賺一些錢，讓他提早過更好的日子呀！只是我入學時他們身體都還硬朗，總是事事難料，而今更需要學習的是，一切順其自然的處事態度。
一位夜盲症患者是阿爸的晚輩，叫父親姑丈，總會撥冗來看他的姑丈，當聊到阿爸自認為一生沒有風光的時候這個議題時，他滿頭霧水表示不明白怎麼會有此議題。他笑著說，從孩提時後就認識姑丈，但是他看到的是「日日是好日」的姑丈，即使罹癌了，一樣輕鬆自在，一派灑脫，剛剛從醫院回家一天，隔天馬上開代步車到田裡逍遙巡視，聽到這裏時，每個人都哈哈一笑，這是真的。每天都是阿爸與鄰居的好日子哩！
老爸，日日是好日！／宋明理雪
- 2017-12-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