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車,走在寬廣的柏油路上,兩旁是聳立的樓房,她差些以為走錯路。直到看見那棵芒果樹,心底才昇起一絲親切的感覺。
「都變了!」她喃喃的,不知是說給樹聽還是給自己聽。真的一切都變了。以前的這裡不是這樣的,那時這裡都是紅磚的屋子,小小一條水泥路,連繫了鄰居們的感情,尤其是小孩子,只要有人往路中間吆喝一聲:「來玩喔!」馬上就有人推門跑出來,然後他們一夥就霸佔了整條路,玩過五關、跳房子、躲避球。那段快樂的歲月,常常在她的夢裏縈繞。而今,平房已翻建成一幢幢的大樓,水泥路上也鋪上了一層黑黑灰灰的柏油,一切變得好陌生。她意識到:那段歲月已不復回,在那層壓得平坦的柏油路下,也只能化成回憶,讓心靈慢慢去咀嚼那份甜蜜,和那份若失的苦澀。
只有那株芒果沒變,依舊是那麼瘦削,依舊佇立於任家門口,像是等待遊子歸來的老人。那年,她們搬來這裡的時候,她才九歲吧!大人們忙著整理東西,只好叫她帶妹妹出去玩。她不敢走遠,抱著四歲的妹妹坐在門口,望著四週陌生的環境,不禁茫然。
就是那天,她看到了那棵樹。其實,那時它還是株挺不起眼的小樹,高度和妹妹差沒多少。那樹孤零零的種在隔壁家門口,叫人好生憐惜。
「姊!那是什麼?」妹妹也看到了,手指著樹問她。
「我也不知道?我們過去看看,好不好?」
這樹真是可愛,綠葉飄著一股清香。「好香喔!姊!這到底是什麼啦?」她搖了搖頭,對於花草她知道有限。
「那是芒果樹。」樹後的屋裏走出一個男孩,黑黑壯壯的,有一雙好漂亮的眼睛。
「那它以後會不會長高呢?」妹妹不怕生的問著,她卻羞怯的站著一旁。這個男孩子大概十三、四歲吧,有著高挺的鼻樑,清晰的輪廓,還有一臉的自信。
「會呀!就像你一樣,以後也會長高的。」他說話時嘴角總會浮起一絲似笑非笑的模樣。
「你們是新搬來的?」那雙清亮的眼轉向她時,她卻心虛了,連忙重重的點一下頭,又引起那一絲笑意。
「我叫任少華,就住在這裡。」他手指著樹後的屋子,轉身又問:「你叫什麼?」
「我叫孟心玉,她是我妹妹孟心潔。」她怯怯的答著,一雙手真不知道擺那兒好。
「歡迎你們!」他是她到這裡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她終生也難忘的「朋友」。
因為任少華的關係,她很快的就和這裡的小朋友混熟了,原本羞澀的她也變得活潑起來。
她對少華總是抱著一份敬仰的心情。他是這裡的孩子王,所有的蘿蔔頭都很聽他的話,就連最壞的阿吉對他也要敬畏三分。聽說有一次,阿吉強行拿走小怡的鋼筆,還恐嚇她不許同別人說,惹得小怡哭了好久,結果少華把筆拿回來,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跟兇霸的阿吉要的,倒是以後阿吉收斂了很多。
他還有好多令人稱道的事蹟:有一次,小仲生在河邊玩,一不小心就掉進水裏,別的小孩都呆呆的站在岸邊看小仲生忽浮忽沉,就是沒人敢跳下水去救人,只有少華,一聲不響的脫下衣服,「噗通」一聲跳下去了。不一會,小仲生就被他抱上來了,看他滿淋水滴的身子,她真想過去為他拭乾。他焢地瓜的技術也是一流的,她砌土堆怎麼砌怎麼倒,一經他的手,就成了一個很漂亮的窯洞。她喜歡看窯裏熊熊的烈火,更喜歡看他被火映得透紅的臉龐。把地瓜塞入通紅的土堆後,他總會摘一棵小草插在土堆上,「那是幹什麼的呀?」她忍不住好奇的問。
「嗯,」他老愛抿嘴角的,「當小草萎縮的時候,地瓜就熟了。」她一直都很信他的話的。有時候,他會開個玩笑,她也信以為真,惹得他直笑她呆。
小女孩們在一起都會講一些小秘密。一日,她們幾個小女生聚在一起玩紙娃娃,小怡突然說:「你們說,少華最喜歡誰?」每個人都搖搖頭,卻張大了一雙雙疑問好奇的眼,「我知道喔!」小怡故意賣關子的說。
「快講啦!不講就算了!」雖然這樣說,大家卻巴不得她快講。
「是小玉!」終於揭開謎底,引起一陣喧嚷,她整個臉都漲紅了,「沒有啦!小怡亂說!」她急急的辯白。但沒有用,大家都相信少華是喜歡她的,小怡還說:「放心啦!我們不會跟你搶的。」真叫她羞死了。
其實她也知道的。每回要猜拳分兩邊玩的時候,他都會選她。他是個很好的保護者,在他身邊就會有一股安全感。玩「一二三、木頭人」的時候,他也會故意裝作沒看見她的錯誤,雖然是件小事,也叫她心頭充滿喜悅。
人長大了,很多事情都會跟著改變。他上國中後,就不再同她們一道玩了,而只是站在芒果樹旁,愣愣的看著。小仲生常會拉他來玩,他也只是搖了搖頭。她好失望,她不懂為什麼人長大了就會變得拘謹?
鄰居的小孩陸續上了國中,也開始感受到聯考的陰影。課業的繁重使得大家不再像以前那樣玩得起勁,常是一回到家就埋進厚厚的參考書堆裏。沒有吆喝和嬉戲聲,整條路已靜了下來,像是曲終人散的沉寂。很少看到少華,知道他很用功的。每次看到他時,他總是站在芒果樹旁,一雙眼幽幽的望著前方。
後來他考上北部一所五專,別人都在為他高興,她卻開始感受到離別的惆悵。他走的那天,本想去跟他話別的,可是當他經過她家門口時,她又躲在門後收拾她滿臉的淚水。是不願他又笑她傻,更不願給他太多的愁緒。那一晚,她整整寫了五張的日記。醒來時,枕頭濕了一片。
他每兩個禮拜回來一趟,總是悄悄的來,沒有留下一句話就悄悄地走了,常常看著他瘦長的身影逐漸縮小,心就像碎了一般,卻又默默的期待著下一次他的歸來。「等待是一種美--略帶點淒涼的美……。」日記本上這麼寫著。
當她著上一襲蘋果綠制服時,她決定要好好過這三年高中。她開始忙碌起來,搞社團,當校刊編輯,能做的事常一手攬,別人看來,她活得多采多姿。但她還是忘不了他。常在忙碌一天後,望著自己被街燈迤長的影子,聽自己疲乏的步子,腦子裏滿是他那雙深邃清亮又帶點幽幽的眼。
升高三了,她決定要專心唸書,以前的一切就如過眼雲煙。她是真的在用功,每天晚上留在學校自習,星期天也泡在圖書館裏,像是苦行僧。不過,她仍有凡心,老是掛念著他:回來了沒?什麼時候走?
一個陰雨霏霏的日子,她從圖書館冒雨回來,在路口碰到他。他撐著一把黑傘,光線很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玉!」他抿抿嘴,隔了半晌才說:「過得怎樣?」
「還好!」天曉得她是怎麼抑制自己的感情。
「嗯!好好唸吧!熬過這一年就好了!」他說得好輕鬆。她就恨他這種不經意的關心,眼中明明有話為何不說?
隔了好久好久,他才說:「小玉!要好好的過日子,知道嗎?」他深邃的眼裏閃爍著。
她慌忙點點頭,知道他就要走,想叫他留下來,又怕一開了口會忍不住淚水。他還是走了,仍是那麼瀟灑。
因為爸爸工作的關係,她們搬家了。她在日記上寫著:「也許這段情就要從此飄然而逝……,一切總要重新開始的……。」
一切要重新開始了,她積極的迎接未來的大學生活。在迎新晚會上,她認識了唐偉杰。他有著高挑的身材,一頭蓬鬆曲卷的短髮,嘴角常帶著笑容。老實說,他是那種很惹眼的人,真正讓她注意的是那雙清亮有神的眼,當他專注聽某人說話時,眼中竟有幽幽的感覺。那該是少華的眼。她曾在那雙眼中看到自己,也曾在那雙眼中看到似水的柔情。
偉杰常來找她,一個人大喇喇的騎輛摩托車,到她家門口時,總是先緊急煞車,再猛按兩聲喇叭。
「嘿!小玉!帶你去個地方!」嗓門大大的。少華不會這樣的,他講話都是很穩重的。(待續)
芒果樹/依凡
- 2017-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