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忙了一個早上的教學和批改作業後，匆匆吃完午餐，利用午休時間，替班上幾個國文小考未通過的學生補考。國中國文的小考，不外乎是課文的注釋、文言文的默寫。見這幾個學生模樣聰明、性情也乖巧，小考成績不若同儕，大約是尚未養成在家把書背好的習慣，或是背誦能力有待鍛鍊。我讓他們在補考前再複習一下，見他們捧著課本認真背誦，內心頗感欣慰，並想起媽媽告訴我的一段往事。
媽媽小時候住在眷村，村中有個男生阿源(化名)從小頑皮，到了國中更是抽菸翹課、聚眾滋事，令家人、街坊都搖頭嘆氣。在國三時，學校轉來一位年輕熱血的楊老師，對他時常鼓勵勸勉，並在每天放學後替他補救教學，他的成績才略見起色。阿源雖然看在老師認真懇切，勉強聽從老師念了些書，實際上並不怎麼樂意，時常碎碎念，覺得老師給他找麻煩。
有一天楊老師因公假到校外開會，阿源以為今天終於不用留校了，沒想到一走出校門，就看到楊老師微笑地走了過來。他們回到教室補考了當天成績不理想的科目，老師還對他說了些勉勵的話，直到傍晚彩霞滿天時，老師才和阿源一起離開學校。
阿源回家後，阿爸阿母卻告訴他一個噩耗：楊老師在下午快四點時，騎摩托車從開會會場回學校的途中發生了車禍，目前在醫院急救，情況不大樂觀。因為地方小，事情已傳開了。阿源聽了哈哈大笑，說楊老師明明剛才還在替他補考，這消息顯然是誤傳。沒想到第二天，校長在朝會時宣布楊老師已於前一天急救無效辭世。阿源激動地告訴所有人：當天楊老師確實曾到校替他補考，卻沒有人相信……
幾天後，阿源不再逢人便說楊老師生前替他補考的事了，平時嘻皮笑臉、言行跳脫、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他，卻很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了一段時日。沒有人再催他用功，他卻頗花了些功夫在課業上。後來他考上軍校，成為一位有為青年，絕非吳下阿蒙了。
時代改變，現在為學生補考不再必然是被接受和支持的差事。雖然大部分學生和家長都感激老師犧牲休息時間，給學生改善成績的機會，但也有人不以為然。有的學生屢傳不到，甚至就在老師眼下逃之夭夭，跟老師大玩「躲貓貓」、「鬼抓人」。有的家長到學校抗議，說老師妨礙了發育期孩子寶貴的睡眠時間、下課的運動時間，或耽誤了放學後去補習班的時間。最近甚至有家長，受到近來高中課綱是否降低文言文比例的論戰影響，認為考注釋和默寫毫無意義，要求老師廢除國文小考。朋友們勸我：這些學生就算在補考時勉強記起來了，段考時往往又忘光了，根本是「做心酸的」，吃力不討好，何必呢？
作為國文老師，我仍覺得背誦注釋和翻譯有其意義。一般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課文的生難字詞，只要了解意思、懂得運用即可，不須死背課本上的注釋，這話其實我也大表贊成。但是一般社會大眾不知道的是，現在孩子的語文能力是差得令人匪夷所思，常識上以為在中文世界成長的國中孩子，想當然耳會知道的詞彙、成語，他們卻渾然不知，即便在課堂上講解了，他們轉頭便忘，還真得把注釋背一背，才勉強記起這些詞意，也才偶爾能在作文中運用出來。至於文言文的背誦，與其說會扼殺孩子對文言文的興趣，不如說他們對這種古老的文體，本來就覺得陌生隔閡，靠著反覆背誦、吟哦再三，還比較可能咀嚼出文言文的特殊風味，並漸漸能融入情境，產生興趣。不過，以上這些都還不是我堅持為學生補考的原因。
每當聽到質疑補考意義的聲音，我便想起媽媽童年時那位車禍身亡的楊老師。楊老師犧牲課餘時間，匆匆忙忙趕到學校為學生補救教學，以致身亡，難道是毫無意義、不值得的嗎？難道只是為了讓阿源背起一些日後可能忘光的課文？為了讓阿源在考試時多拿幾分？顯然不僅是如此。我為學生補考，和楊老師一樣，最主要的，是要用一種明顯的姿態，做出一個具體的大動作，告訴學生：老師的堅持，盡力，不放棄。
當老師堅持，盡力，不放棄，學生就有比較大的機率不放棄自己。這種堅持、盡力、不放棄的精神，可能影響學生一輩子的人生觀，就像後來成為軍人的阿源一樣；也可能影響所有聽說其事蹟的人，就像我一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讓一個渾渾噩噩、行屍走肉的人，變得積極進取、充滿活力，那就跟救人一命一樣，是多大的功德！「讀聖賢書，所為何事」，當仁不讓，見義勇為。如今不須拋頭顱灑熱血，只需每天多花個一兩鐘頭，便能清楚地向學生表明老師「堅持，盡力，不放棄」的決心，何樂而不為？如果為了少數不解老師用心的個案，就輕易喪失了教學熱忱，豈不愧對車禍身亡的楊老師的在天之靈嗎？
堅持，盡力，不放棄／陳慧文
- 2017-12-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