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林俊德

  • 2017-12-25

 自從兩年前,汪美玲一連來找陳鶴年兩次,他都失迎,她都沒有再來了,而且,也一直未再給他寫信。
 這真是少有的事。他想她可能生氣,幾次想去回拜她,又一直抽不出時間,心裡始終有點歉意。但一想到她那麼多孩子,一方面忙著家事,一方面又忙著學童,她實在和他一樣忙,不去也好,因為碰不上她,固然浪費了她的時間,即使碰上了她,就浪費了他們兩人的時間,甚至會吵得她先生不得安寧。
 她是公認的健談,而先生偏偏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又不能掩著耳朵不聽,這幾年她的畫興又比小說濃厚,牆壁上掛的盡是她的大作,他如去肯定她會拉著他談她的畫,還要他批評。隔行如隔山,他實在不敢信口雌黃,好壞總得講出一點彎彎理,他既不能胡捧,也不能亂貶,道裡又講不出來,這真是「崇公道解蘇三」,絕對是苦差事一件。
 但是在她面前又沒有不講話的自由。她天生是那麼坦白,那麼天真,已有四個孩子的母親,還像一位童貞未鑿的少女,而且帶著幾分野性,在她這樣的人面前,作客人不講話,行?
 可是她沒有生他的氣,突然寫了一封長信給他,還是恭恭敬敬地稱他老師。這個稱呼他十分慚愧,他沒有時間替他改寫那個中篇,也沒有受聘為她的家庭教師,只是很早以前替她精心改過幾個短篇,告訴她如何發揮優點,改進缺點,如此而已。可喜的是她並不過河拆橋,一「字」為師,多年來一直照稱不誤。
 他密密麻麻地寫了一大張紙。她寫小說是信手一揮,千言萬語,彷彿黃河之水天上來,奔騰不已,又如丈二金剛令人摸不著頭腦。信更是想到就寫。他歸納起來有三件事:一是她要考報社編譯,她說她英文基礎很好。二是她正申請到美國去學美術,有人替她申請獎學金。她說美國人很喜歡中國的山水畫,她要改學山水,她有油畫基礎,學山水一定很快。三是她的風竹畫入選美展,和畫竹名家駱華亭的竹子掛在一塊,要他一定抽空去看。
 他講的這三件事他看了都很高興。他沒有看見她成為小說家,本來內疚甚深。如果能考取報社編譯,對她的文字磨練定大有幫助,他認為她是個有才華的人,就是缺少嚴格的訓練。同時先生是個奉公守法的人,家庭經濟狀況不佳,而她用錢如用水,平日常弄得捉襟見肘,要是她能考上編譯,最少先生肯定可以喘一口氣。放洋到美國去自然更是一樁喜事,既可讀書,又可賣畫賺美金,真是一石二鳥。雖然孩子不能照顧,但她有個修養到家、性情極好的先生,自然可以父兼母職。至於參加畫展,這是兌了現的事,他很希望她能因此一舉成名。
 她停止學寫小說之後,就向一位國畫名師學畫,畫牡丹、畫梅、畫竹、畫蘭。她以前學過油畫,天份又很高,進步快速,比學寫小說的成就大。但是陳鶴年第一次在她家裡看過牆壁上掛的那些畫後,心裡就有一個感覺,認為她的牡丹不夠富麗,氣派不足;且梅花艷而不冷,缺少傲視霜雪的風骨和精神;蘭花更是缺少那份應有的自然幽靜,與孤芳自賞的氣質,可喜的是只有風竹畫最為傳神,那種動盪不安,彈性十足感,彷彿是要破紙飛去,當他把這個意見告訴她時,她很高興地跳了起來。
 「老師,你的意見很對,姚老師也會說我畫的風竹最好,一般名家都趕不上。您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是從妳的小說和性格上看出來的,」陳鶴年微笑地望著他說:「寫小說有相當嚴格的規範,你專跑野馬,離譜太遠。畫風竹正好可以表現出你平日不穩定的心情,所以相得益彰。」
 她滿心期待地問著:「老師,照您這樣說,我的風竹畫以後可以成名?」
 「我不懂畫,只能說妳走對了路,你應該向姚先生多學。」陳鶴年說。
 後來她寫信告訴他,只學了半年,就繳不起學費了,又很想回頭請他指導寫小說。
 他絕不願意她學畫就半途而廢,棄長就短,很委婉地拒絕了她,並勸她繼續在家努力練習。
 果然她的風竹畫入選了。

 美展開幕那天下午,陳鶴年特地趕去參觀。在畫室門口,他正好碰上汪美玲,她在門口招待來賓。
 已整兩年不見,她顯得非常親切,她招待他簽過名,就帶他去看她的畫。參加美展的都是年高德劭的名家,她是年紀最輕,資格也最淺的一位。她的那幅風竹畫,是畫竹名家駱華亭提的字,也掛在他的二幅作品旁邊,地位明顯十分搶眼,非常引人注意。
 「老師,你看我畫的怎樣?趕不趕得上這些名家?」她充滿信心期待地指著自己的畫問陳賀年。
 他覺得她進步真快,用筆與用墨雖然沒有駱畫亭老道,但毫匠意,完全是妙手天成,更是神來之筆。
 他讚賞了她幾句,她眉飛色舞,輕聲對他說:「已有人出價三萬,我不肯賣。」
 「呵!恭喜。等我以後有錢,我出五萬好了。」他笑著很認真地說。
 「老師我學油畫沒有成功,學鋼琴半途而廢,學小說您又不肯教,現在總算冒出了頭,將來我一定要畫一幅好的報答你。」她一本正經地說。又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份當天的日報,遞給他看,上面有一篇介紹美展的文字,其中有一段對她的風竹畫著實誇獎一番,譽為後起之秀,天才之作。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妳平日努力的功夫,肯定沒有白費。」 他把報紙交給她說。
 「老師,送佛送到西天,請您寫篇捧場的文章好不好?」他把報紙小心的塞進大衣口袋,望著他說。
 「隔行如隔山,我不敢班門弄斧,我另外請人寫好了。」他一口答應。
 他很高興,好不掩飾的對他說:「老師,我真希望一舉成名。畫畫不比寫文章,有了名氣,一幅畫兒就能值幾十萬。姚老師光收學生,一個月就有三十萬,其實也不過是指指點點,比寫小說省事多了。」
 「所以我勸妳學畫,事半功倍。」
 「畫竹子不行,我要畫山水。」
 「妳真想賺美金?」
 「要是真去的成美國,不賺點美金怎麼行?」她很坦白地望著他說:「老師,在美國還能喝西北風不成?」
 他很奇怪地問:「妳不是要考編譯嗎?」
 她笑著愉快地點頭。
 「唉!你又要學山水,又要考編譯,又已申請去美國,真的,妳一隻手能按幾隻鱉?」
 「先按三隻再說,我希望最後捉隻大的。」
 「如果妳真能去美國,妳先生會讓妳放掉?」他故意試探她。(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