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海。無邊無際的海,海上泛著蜃影似的油光,像城市正午公車遲遲不來,望眼欲穿的柏油路面。像阿姨親切招呼著,你只想趁通勤的最後一段路盡情恍神而凝視的,早餐煎台上光線妖異的扭曲。好小一次你來,手持V8盛行,跟著一窩臭呼呼的阿兵哥搭船,聞著一整個晚上的船油廢氣,不知欲嘔了好幾次,幸虧沒有真正吐出來。
終究吐出來的,都是能吐出來的。
離島間移動的漁船快艇,在瘋狂海面上震動跳躍。想躲在冷氣船艙,吐意卻沒心情跟你捉迷藏。一整杯碼頭邊的西瓜汁不過濾,沾親帶故和虎皮蛋糕捲一起灘在腳邊。外婆也沒忍住,那童叟無欺的餿,就讓海風帶走。
回趟家,真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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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早不住這了。還是許多同輩問我:回外婆家?回馬祖嗎?辛苦了。不由分說。我都要一次次按捺白眼耐心解釋:我外婆早就搬來台灣了,民國60年的事了。全家。現在沒有一個人還住島上了。心裡嫌以外婆的鄉音:惱死了。
這是外婆的故鄉。上頭人一口福州語。維基百科說是「閩東語的一種方言」、「長樂口音的福州語」。我從沒去過長樂,但名字真好聽,像永生不滅的樂土,在海那邊。身分證翻過來,也是祖籍的那邊。海那邊的人曾和我爭論,什麼「馬祖話」?就說是「福州話」。我想到也有人不承認「台灣話」,說那就是「閩南語」。我回他,你知道嗎?我沒讀過書的外婆竟會講「淪陷」二字。淪陷的在那邊;自由的,在這邊。這種特殊用語的存在,能不能證明我們,也獨立於什麼呢?
國中的歷史老師,是土生土長的台灣女性。大家不愛聽她上課,只想辦法逗她玩。有次突然說起,那是她聽過最柔軟美麗的語言。她當場一句「凍淤噥」,我電光石火,頭皮震顫。相應地,彷彿走進她設下的煙雨迷濛的靜好裡。不,還是她刻意矯作起聲音?或是我擅自膨脹了鄉愁?對於遠方,我們總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她問:你們猜,這是什麼意思?全班靜默之中,只有我熟極而流答以: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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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之前,我從來也不覺得這語言哪裡柔軟美麗。我更常聽到它被使用於大吼大叫、爭執是非。外婆站在一樓叫我們「吃飯──」罵我們「該打──」或跺地威嚇狗「去──」,如此實用取向,在藝術層次自然顧不得甕聲甕氣,吳儂軟語了吧。
以前小孩整座島亂竄亂玩!外婆在山丘另一邊家門口飽氣一呼,那是獅吼功啊,失傳已久的。近來外婆年事已高,狗早就不理會她虛弱的威嚇。中壢龍岡的馬祖新村就在外婆家咫尺之遙,經過一座龍岡圓環可抵達。眷村改建成文青風格的電影院,我常去那裡待一整天。但外婆腿腳不力,電影是她還在島上的日子時,早早屬於年輕人的玩意兒了。而且,馬祖新村與外婆的歷史又是銜接不上的,那是駐守馬祖的將領家屬遷撥後方的去處,不是我們這種漁民百姓之家的宅邸。
外公在我出生那年去世,等於我沒有真正認識過他。聽說外公外婆兩人個性剛直,脾氣倔強不相上下,相聚時要嘛無言以對,要嘛冷語相向。但你要一個童養媳怎麼跟老公舉案齊眉呢?日子都難過。只繪聲繪影聽過媽媽轉述,外公想要的時候,倆人才會同床。其它時候,外婆跟一家五個小孩共擠在西莒田澳村,半山丘那小小間,勉強搭蓋出來的兩層樓房。冬天東北季風冷啊,小島上颳著咆哮著,廁所又在黑黝黝屋外頭,大家都憋著。誰尿床誰就等著被外婆一隻大腳踢下床。
語言再美,都只像穿鑿附會,不能餵飽肚子,也不能綴飾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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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並不是柔情的島嶼。雖然多年前我曾經這樣寫。馬祖毋寧是悲情的島嶼,她的身世早早教人遺忘。她被扦插在各種偉岸的巨人頭上,飄搖款擺。她的名字源自女神媽祖,讓討海人能在心裡望鄉。起火的村落會蓋起祝融廟,大水的村莊會蓋起龍王廟;海上的人返岸後,深知海的諱莫如深,他們需要女神在傳說裡時時替他們守望。
有人說馬祖一串散落在閩江口外的珍珠,但對我而言,它不是誰的珠寶首飾,不需替誰錦上添花──它是娥蘇拉筆下的地海世界,有海盜、異人、神鬼。只是政權嘴裡嚷嚷著大字寫成的故事,把島嶼用戰役重新宰割,小小的海陷落成國界。她從安靜守望的默娘,被迫攜戈戴甲,一臉迷彩。從自己的中心,被推去作「國之北疆」,鎮守山河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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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國三的暑假前,媽媽哭倒在音響旁,放著她青春時代的老歌。爸爸那邊、我講閩南話的阿嬤過世,卻拒絕她作為「媳婦」的致意。她聲稱回馬祖只想一個人去散心,卻不知是不放心還是怕寂寞,連哄帶拐把我們都一併帶去。她曾說過一件我早就忘記的往事。大概已是爸媽緊繃到臨界點,像所有離婚夫妻,把艱難丟給孩子,讓他們在你面前宣誓效忠:爸爸媽媽你要跟誰?爸爸媽媽你比較愛誰?我只是癟嘴哭。最後問年幼的我,家在哪裡?終於撬出一個超齡的回答,「……媽媽在的地方就是家。」
現在的我不信這個答案。爸媽總能造出令他們滿意的歷史,回頭裹挾你相信。控制現在的人,能控制過去。
然而超齡的代價是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兒童期,你得照顧媽媽這隻巨嬰。巨嬰漸漸老了,我把她放在家裡,看看雙手,自己漸漸成為巨嬰。
彷彿代替走不動的外婆、走不了的媽媽,後來的我憑著成績單,離開家鄉。去過倫敦、去過巴黎,日記上我寫:我開始想家了,但還不想回家。獨自求學而後工作,超過十年,的確是受到逃家的推力驅使。我用不回家來抗拒那個互相嘶吼、冷戰的家。我曾經輕言承諾過媽媽,而媽媽試圖換取了我記憶的家。
家在哪呢?穿梭在城市快意的冷氣團中,有時我會自問。有時也險險在異域街頭,聖潔的陽光下午,會一陣恍惚,不明所以,落淚的衝動。
(潮•寫馬祖—2017馬祖文學獎故事書寫優選/文:連江縣政府文化處提供)
家島/劉亦
- 2018-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