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
島的每一個盡頭都是海。
母親和外婆的故居在西莒島。我都這樣介紹:那是離島的離島。台灣人勉強聽過南竿、北竿,對他們來說那是戰利品,是收集了前往幾個離島的星星。當過兵的可能聽過東引,甚至近幾年連東莒都因苦苓住過的福正沙灘、浪漫的藍眼淚而廣為人知。但誰知道東莒西邊的海岸線就能眺望、船程十分鐘的西莒島呢?
大學畢業旅行我搭機回去,帶著同學一起。這票人有志一同,沒有跟上以中心自居的泰國大團,我說不行、還是得去玩,這是個儀式。福至心靈,他們說要拜訪我的家鄉。
為了拜訪離島的離島,我們轉乘又轉乘。
多年前返鄉經驗提醒,聰明吞服止吐藥,卻還是壓不住。西莒島上什麼也沒有了,人都四面八方散盡,駐軍裁撤後,商業活動幾乎停擺;外婆隔壁,是直銷業舉世罕有的雙皇冠大使。多年前在荒寥的田澳村修葺起高高樓房,聳立在斜向的山坡上。那堪稱華美的祖厝,標示的是不忘本吧?都是從離島出去的孩子。過了幾年無人聞問,依然要斑駁,那紅漆就只剩下寒傖。
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不,這裡連長城都不曾存在過。只是海風冽冽,幾百年這樣狠狠的颳。國界設下後,漁獲交易中斷,只剩島嶼內需,怎麼足夠?邊陲的意義在相對於中心,中心一出現,邊陲所有的資源:青年才俊、三朝元老……都要連根拔起,受到磁吸,向心捲去。邊陲從來只是,春風不度的玉門關。這裡的一切都太薄弱,無法紮根。海風一吹,不知飄向何方。
我帶朋友搭車,前往據說媽媽、阿姨年輕時常混的「西莒西門町」。什麼地方?就是陰暗天井通道裡,幾戶靠港人家,賣點生活雜物、擺幾台本島被淘汰的大型電動。港邊汽笛聲悠悠,還是被我們遇到一班整隊等船,也許是放假回台的軍人。那些比海濤還洶湧的身體底下,那個汗臭。
但我還是滲出血絲那樣酸楚的傷感,一點點的依戀著這裡。
畢竟全車只有我能用很差勁,但當地人一聽明白遂把你當自己人笑顏逐開的馬祖話問候,和計程車司機搭腔。他們會問我哪家的?我就照著小時候練得清楚的:西莒田澳村典清家。有時候他們還能喊出仍在世的外婆,卻是我沒聽過的名諱。大概是個鄰里間稱呼的小名吧!我就忖度著把它帶回去叫外婆,讓她衝著我一臉由著你吧,受不了但寵寵地笑。
外婆年輕時以幫阿兵哥洗滌、縫補軍服賺取家用,在石屋內開撞球場。如今早已紋理漫漶,人去樓空。顧店的大阿姨人美,常被臨時學幾句馬祖話的阿兵哥搭訕,至今仍是畫重點的必學關鍵句:「小姐你呀正,我請你看電影?」
外公靠海吃海,要出海打漁。外婆料理魚時,都要放一盆冷水在旁,一面手沾冷水一面喊燙剝除剛起鍋的魚骨,讓家人吃魚時不必將魚翻面,以免觸了討海人「翻船」的霉頭。我聽媽轉述一愣一愣,問那為什麼現在外婆不這樣做了?五短玲瓏的外婆給我的印象一直是粗手粗腳的,還真想瞧瞧這絕技啊!媽給了個神回覆:「現在我們家還有人在捕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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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在石板小徑的半途,作為門板的木材已泛白歪斜。舅婆還沒過世前,隔壁還有人住。小時候我曾在山腰的漫畫出租店借了好幾本《靈異教師神眉》,穿梭在挨擠蹲坐著的阿兵哥之間。我永遠也不能體會他們的寂寞與騷動了。我的身體是不適格的身體,國家淘汰棄置了。我沒有抽到金馬獎、不會被派駐到遙遠的國之北疆,捏著話筒,聽女友沙沙的聲音在海的那一頭跟你提分手。小時候我曾經多麼盼望長大,多想離家,在天濛濛的清晨獨自出發到遠方。
只是那時怎會懂得,遠方也可能空無一物。
這次再回去,出租店已經人去樓空,木板招牌的紅漆字斑駁,像坐看敗落的耆宿。目睹時光的傾圮,聽見風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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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九大停電那夜,台灣島陷在突發的恐慌中,悶熱和恐懼像只壓力鍋,僅僅一絲孔隙就要爆炸。同樣的夜空之下,海的這頭我們正無知無覺,坐在起伏的丘頂,迎著山風咖滋咖滋啃著舅婆特製,手作醃西瓜白。一條一條薄瑩透光的瓤邊,漬進加醋加糖的甜水裡,童年微酸微甜。(待續)(潮•寫馬祖—2017馬祖文學獎故事書寫優選/文:連江縣政府文化處提供)
家島/劉亦
- 2018-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