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
童年不知遺失在哪了。從我立誓離家開始?時代竟然跨過長輩常拿來玩笑的民國100年。大學畢業前夕,前途未卜。每個晚上我們都在看海。一手啤酒,一手可樂。博奕公投鬧得正大,南竿麵店桌上還能看到「海歸馬青」,海外歸鄉馬祖青年。東莒茶飲店的老闆娘在我搬出老本行,對博奕進行非正式訪調時,反問我:「你贊成嗎?……如果我只想要賺錢,為什麼要搬回馬祖?」
月明星稀,大家高談夢想,交換秘密。偶爾跟著無邊無際的浪刷聲慷慨激昂。課堂上的大詞:正義、公平、民主……多麼合身,好拿來自我標榜。可是瑞氣千條的詞後往往是萬丈虛空。看膩了教授們聲嘶力竭,很早就背逃學院開始工作。
那些詞,跟家一樣空洞。我早已對那些巧言令色謹小慎微。
有人卻在這裡堅持。
儘管這些海岸看起來這麼將就,默默就吞沒了多少人。有人國仇家恨,有人有志難伸。好像是我第一次覺得,這裡可以是家,不是遠方。所有在此處的人都為了更好的生活而啟程、離開。少數不是的,如老闆娘,如我守在村腳下的樂光舅舅。我想念他用紅糟醃漬的多刺小魚,想起他提早放棄的人生。他守著田澳村下小小的雜貨店,我在那第一次吃了甜滋滋的義美小羊羹。
但我又如何去定奪別人放棄了什麼?樂光舅舅用他頑固守著荒村的人生,老闆娘用離開又回來,共同告訴我一些事情。一些關於夢、或者家的秘密。
有些人也許只要有海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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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和舅舅都自嘲是海峽人。2000∼2008年,橫越我整個青春期。海峽風向詭譎,「太平洋加蓋論」讓海峽人都炸鍋。我不太懂。我忘記他們是小島來的人,曾經要宵禁、用黑布蒙住窗戶內的燈火,曾經要用特別發行的貨幣,到本島來要受刁難。我忘記他們涓滴匯流進台灣當代種種身世中,是多麼人微言輕、蚍蜉撼樹的,第「N+1種歷史」。
台北整潔清涼的捷運上,廣播有國語、閩南語、客家語和英語;鐵路東部列車上有原住民語。據說母語運動也在小小島上如火如荼的復興,但我不知道成績。畢竟一個早已不被家庭拿來當第一語言使用的語言,光是在教科書在考卷上出現,能不能真的再造一個語族?我不敢說。
我到很久之後才能設身處地,明白他們的擔憂。看著外婆頭髮花白,突然意識到舌尖不能輪轉自如外婆的語言,是何等羞恥的罪過。這是我之所以為我的礦脈,每一顆語音都是我存在的證詞。卻不能和外婆坐下來和她閒話家常。反倒她常配合我們,開口說「馬祖國語」。但不用來談論她的童年、她年邁的心境、她收藏一生的許多秘密。我用標準「國語」和媽媽吵架、向爸爸討錢,也用「國語」向外婆撒嬌。爸爸的閩南語、媽媽的閩東語,在我身上都已口齒不清。
中華民國固有疆域,還包含偌大的西藏、新疆,五族共和,背誦過課本所謂漢滿蒙回藏苗傜……小小的馬祖列島何足掛齒?但倘若如此,「國之北疆」又從何說起?這個「國」搖搖欲墜,我在上面看到海峽一家人的擔憂。我的世代則有風生水起的「台派」,他們拒絕老人僵固綑綁的「中華民國」,大聲疾呼台澎建國--沒有馬祖。金馬是法理上的軟肋,務必快刀斬亂麻,驅之而後快。
兔死狗烹。我已很久沒這麼憤怒。需要你時,命令你武裝,捧你作山河前線,要你毋忘在莒。現在用完了,世代交替,我們就不認你了:你本來就是那邊的。這本就是場不美麗的誤會,醒於多麼痛的領悟。
我一向不喜歡從國軍士官退役下來的舅舅,整天吶喊中華民國對不起他。但在這立場上,我難得與他一致。有時這自暴自棄的念頭會想:何妨呢?就去做海峽人吧。那我就是海峽人的後裔。千百年前沒有國界的人們自由穿梭,唯有季風為證。(待續)(潮•寫馬祖—2017馬祖文學獎故事書寫優選/文:連江縣政府文化處提供)
家島/劉亦
- 2018-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