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
媽媽小學六年級時,外公外婆舉家遷至台灣。外公一生歷經大風大浪,曾見過日軍登岸施暴,再三強調子孫不得嫁娶日本人,在這荒僻的小島。最後當了半輩子漁夫的他,死在台灣也葬在台灣。在離海很遠的地方。
媽曾說山村聽不到海,但借住親戚海邊村莊,聽著一簇簇溫柔的浪花,就能很快睡去。在暈眩的船上,她也要我們想像成這是安穩的子宮,在羊水中漂浮。對海的子女而言,這是他們最大的歸宿,最直覺的家的想像吧!外公在那樣的荒郊野嶺聽著唧唧蟲鳴,仰看月光,恐怕還是寂寞吧!
外公走後,和他僵持一輩子的外婆,每個清晨都要先聽一遍據說是請巫祝「召喚」外公的錄音帶。錄聲已雜音斑斑,裡頭高聲呼喊的語言淒涼哀絕,我們誰也聽不懂;但外婆聽過一次流一次淚,才順著天光走到市場買菜買肉買早餐,等我們這些晚睡晚起的晚輩迷迷糊糊從樓上走下來。
現在外婆走不動了,見到她的第一句都是,連菜街都沒去了,袂行嘍。
媽媽問她身後事,外婆說:不敢火葬,怕痛。我們都失笑,人都過去了,還怕什麼痛呢?去年媽媽拿了一大筆錢幫外婆選了福地,蓋了陰宅。據說風水好,能福蔭子孫。外公和外婆還能合葬。生前的歡喜冤家,身後還要吵吵鬧鬧。也許這就是童養媳最後所能認定的幸福吧!
●
有一天我讀地圖,發現台灣也只是一座島。外婆的人生、媽媽的人生,百轉千迴,撕肝裂肺,都只不過是從島到島的旅程。
我討厭離島這個詞、討厭方言這個詞。我希望誰也不是誰的本島,那就誰也不是誰的離島。沒有中心,就沒有邊陲。方言之誕生,來自於中央標準的建構。那是誰的標準?總不是我們的。
表姊懷孕了,是外婆的第四代。四代同堂的老奶奶。買回去冰豆花和熱騰騰的晚餐,外婆又搶先聲明:我不餓,吃飽了,你們吃就好。然後埋頭猛吃她自己煮的一大碗白飯,或者舀一兩匙糖水意思意思。我們好說歹說,不要裝客氣啦來吃,還是推三阻四。要說是疼愛兒孫也是,但表姊形容得傳神:就是童養媳心態作祟。
活這麼久,還直說要你小舅舅也娶老婆了我才能走。近幾年眼看無望,也不說了。都當阿祖,四代同堂了,還是自覺「借住兒子家裡」,由他供著吃住,就得看他臉色。舅舅發怒翻桌,外婆也只能站到一旁流淚。夫死從子。
有一次帶著網路上結交的一位台中來的退休老師,現在幫市政府作調查採訪,相約來外婆家。本來外婆還侷促要見陌生人,一見面打招呼發現能用鄉音交談,遂聊開來了。除了舅舅又下樓作梗,大放厥詞,我很久沒看到外婆這麼眉開眼笑,用母語暢聊著,她的小時候。
●
爸媽離婚很久了。爸爸在亮島服役兩年,那還是他這一生最燦爛的回憶之一,常常戴著亮島帽,和他的班長排長相約喝茶。他說那時母豬賽貂蟬。不,家母不是那隻母豬,他們的故事從兩人都在台灣時才開始發展,也在台灣破碎。島承載故事,島聆聽故事。島不干涉,但是島以沉默的隔絕,或者資源的吸納,改變了人行走的軌跡。最後相撞出我,一名容易暈船的海峽後裔,一個很想在某個年紀以前回到馬祖一居,充當我沒有服役的那年。一名也能自豪的海歸馬青。
媽媽和外婆,當初追逐更好的生活離開島,來到更新、更大的島上,也的確開展過不一樣的生活。也愛,也恨過。
從小島到大島,爸和媽曾在島上建立了一個家。但那個堅固的家後來煙消雲散了。硝煙中我離開,卻不知何去何從。這個示範不太正面,至今我仍在探求:那我也應該建立自己的家嗎?
●
我到過遠方。我長長復長長的流浪。也回去過各種名目上的家。無不塵埃瀰漫,蛛網覆蓋。從島到島的旅程上,我明白家的不可信,家的苦痛、家的虛妄。像等待一班遲遲不來的公車,冒著蜃氣的柏油路面。追求一座固著的家,也許只是討海人的一種執念,以為媽祖總在轉身的岸上守望;以為刻舟就能求劍。
外婆和媽媽只是沒有意識到同一種方法在世代上的極限?外婆能用童養媳的悲哀,等來一個老得其所,兒孫滿堂。但媽一生汲汲營營,波浪裡追逐島,搖動中建造家。仍然氣力耗盡,淪為波臣。
畢業旅行後我寫下:歌手說離開你是我旅行的意義,跟你們同行就是我旅行的意義。
也許,也許追尋就是我該賦予家的意義。也許從島到島就是我的命運。家就像一座島,來程顛沛流離,抵達時空無一物,即使它曾經許諾你千金。但對躍動的心而言,島永遠只供暫歇,航行才是居所。
●
我近一年來不只一次慫恿外婆,一起跟我回馬祖好嗎?怎麼不回馬祖住啊?外婆可能聽出我的潛台詞了可能沒有,真的只是頭好暈、走都走不動了,回馬祖幹嘛?我只是好想問外婆,難道馬祖不是你的家嗎?看外婆坐在門口路邊凝視人來人往,深刻皺紋裡漸漸蒙上白翳的眼珠,我惱自己竟然這麼晚才讀懂她也有潛台詞,像祖孫間才能會意的頑皮眨眼:誰說這裡不是我的家?(完)
【潮•寫馬祖—2017馬祖文學獎故事書寫優選/文:連江縣文化處提供】
家島/劉亦
- 2018-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