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財奴般留著年輕時的書信,都三四十年了。留念別人寄來的心情,可當年寫給朋友的,想早被拋在記憶外吧。但那天整理舊日信件時,噫,這是什麼?綴以小彩繪的兩張信,是我在外島寫的,竟然沒有或者不想寄出。算算,卅年了。看紙上當時心思好笑又懷念,好笑那書呆之想,卻也懷念啊那時心情年輕,海島磨練得冷洌冬夜仍敢戶外沖澡,深吸口氣-吼地一喊冰水一淋週身急凍,這冷洌洌,飄雪的高登!
抽中金馬獎,著裝筆挺踏步昂然赴基隆報到登船,受訓時我作夢也沒想到,下了外島當兵是那麼回事。十二月瑟瑟冷風中,補給艦揮別基隆夜色破浪過海峽,載滿船官兵抵馬祖南竿,再轉北竿後分配運補小船,衝開浪濤赴北陲高登,這小島在台聽都沒聽過。踏上小島分派連隊屁股都沒坐熱就換上工作服,跟著部隊作工去。啊,還想什麼誰設宴接風洗塵?
然後,被急促命令喊得繁重工作磨得頭昏轉向無從歇息,好不容易一天休假端鏡自照,已是一週後,驚見鏡中滿臉脫皮皺紋斑斑,短短七日即老了十年。想是淡水苦缺,沖澡洗臉多用海水,又野外海風冷冽狠刮,這下,滄桑得認不得自己。原來會是真的,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急白了頭。
在步校受訓我分屬步兵兵器連,三個月踢多少106砲操,此砲專對付坦克,可高登島根本沒這玩意兒。事實上,這兒除了偶而以迫擊砲轟退撈過界的大陸漁船外,步校受訓操練的那套,此地想來就是笑話。管用的是圓鍬和雙手,舖路、建營舍,所有兵種全當成工兵。島上道路原多僅舖局部石板,一段段改成全面水泥路;營房多老舊也逐一翻新。水泥由北竿運來卸下港口,上坡路陡,島上唯一老爺貨車載重爬不上,只好由士兵踩二百來公尺陡坡,扛到平緩台地轉運上車。砂子就地取材自海畔,趁退潮時,向環島各地岩礁縫隙索找沖來的可憐少許海砂。一樣,鏟入裝袋扛上去,上坡多陡,就使多陡的氣力。
這爬陡坡累啊,卻有阿兵哥身壯氣盛,為省來回時間,竟敢一肩扛兩袋,但小心有時不勝負荷腳抽筋癱坐路邊。我們當排長的不便閒看,值星的指揮,其餘的就持鏟挖砂,偶而也扛一兩趟,表示和阿兵哥麻吉有難同當。即使步校鍛練三個月體能,那上陡坡,呼,要命啊!但阿兵哥笑看時投以「排仔,行嗎?」質疑眼光下,咬牙也要扛上去,一步步邁上斜陡陡坡道,濕淋淋泥水自肩上濕答答砂包滲流經背肩冰涼涼泌入心坎。我想,那綠島囚犯受刑也不過如此吧,大概自己上輩子犯了什麼,要來此受罪。
備了水泥和砂子,水呢,由油桶滾來內裝海水。海水水泥砂子以圓鍬摻和後,鏟上獨輪車一台台,灌漿倒在分割成一格格的碎石路面.那時,哪來水泥混拌車?反正,兵力現成不花錢,況且阿兵哥精力充沛,不勞動閒著閒著也會出事。
當年上頭大概這麼想吧,於是,累得我們如狗般,每天分配多少進度,早作好早收工,沒幹完水泥灌漿不能中斷,叫伙房抬來晚餐,作完才回營,自然,經常午餐也在野外,配著鹹鹹海風啊另贈五星級餐廳海景。若為搶退潮海畔挖砂起個大早,部隊集合拿了圓鍬布袋出發時,夜色未褪曉月殘星中,多有阿兵哥哈欠連連。一如步校受訓某日野外操練入夜,扛五零機槍回營時,天上弦月相照,披星戴月原來如此。
夏日還好,冬天構工嚴酷,若遇寒流凜洌,白天伙房得送熱騰騰薑湯予做工眾人去寒;夜裡衛兵站崗,厚重夾克外罩以頭套,只露出臉,再遮些就似時下恐怖分子,雙手即使戴手套也不勝風寒,更緊窩入口袋。除了少數印第安紅人不必出外做工,上由排長下至新到的菜鳥新兵,幾乎都難免多少凍瘡,雖厚抹綿羊油面霜仍難以倖免,在手指腳趾乃至耳垂,天氣轉暖時癢又灼痛。
76年初特別冷,新任師長佈達登島那早,整隊要前往司令台,抬見白白煙屑紛落廚房上方樹梢,心想伙房搞啥燒什麼材?但之後一路細細飄飛又覺奇怪,待肅立廣場聽上頭扯官腔,噫,看清了,眼前飄落紛紛點點,竟是雪花。海拔僅百米此地竟然降雪,難以相信,但眼前所見不是夢啊。想在台灣高山賞雪何等詩意,但高登司令台廣場位孤島之巔,寒流肆意發威,聽訓時,詩意隨寒風侵肌泌骨凍得手腳發凍陣陣,寒烈之甚,甚於我冬日登海拔逾三千公尺的大雪山。好不容易師長扯完率隊回營,部隊腳步不自覺加快,快快回連上各自取暖。
此時深深懷念陽光啊賜以溫暖。冬日放假若見日照,曝棉被外也曬人,山坡坦處臥躺,陽光絲絲暖入被凍寒的吋吋肌膚,啊,向誰說呢,獻曝野人的快樂。
白天做苦工,夜裡還得輪值站衛兵。島上一營五連另加強個砲兵連,分散全島各隅十來個據點,朗朗近在對岸的就是昔日所謂的匪區,港口上坡路口挺立力擒上岸水鬼的勇士銅像,提醒著早年據點哨兵被割喉的傳言。為防範萬一,入夜後各據點都得警戒,站崗哨兵難免打盹甚至睡大覺,查哨由排長帶班長和四名士兵荷槍實彈,帶上當日通行口令如「誰?」,「鄧麗君」,「作什麼?」,「去唱歌」,巡行全島各據點一夜兩回。
高登彈丸之島兩小時即巡完各據點一圈,但上上下下路陡坡險,酷寒冬夜,海風狠刮竟還滲在厚重軍服內,待一歇坐汗冷寒氣逼入,侵肌入膚發起抖來。冬夜巡哨辛苦,打混的軍官第一趟就要下班哨兵預先簽名,繞行一趟就回去擁護溫暖的棉被,便宜了隔日上午的補眠假。我這規矩菜排不理會士兵請求,按規定,十一點查一趟.,凌晨三點許又冒寒起身,累得他們嘮叨叫苦,難怪不得部屬歡心。苦幹實幹,移送法辦,東混西混,一帆風順,想軍中政壇乃至民間企業皆然吧。
有回查哨西線,芒草荒徑上突見海岸多閃閃亮潮,大概是近年來所說的藍眼淚。岸邊更疑有燈光乍明乍滅,詢諸身畔班長士兵,也說看到了。那時也沒多想,心想水鬼敢上岸來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我說:開槍!六把M16步槍,碰碰碰碰碰碰,對著百來公尺遠的海岸,胡亂轟上一陣,好過癮!在島上,我們名為軍人形同苦囚,那時拿槍打靶?這下逮到機會拿水鬼作靶,活該他挨轟,打得,呵,真痛快!不想隔日早點名,連長扯什麼許排好厲害,打中了大海龜。冷嘲熱諷聽得阿兵哥哈哈大笑,刮得我暗幹心裡罵,這樣開槍也錯了嗎?(待續)【潮•寫馬祖—2017馬祖文學獎故事書寫優選/文:連江縣文化處提供】
那年,雪飄高登/許漢昇
- 2018-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