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王瀚陞

  • 2018-02-14
 「這是給兔子吃的草!」不遠處傳來一個奶奶的聲音。
 2017年初春,我第一次來到馬祖,閒晃間這位奶奶解答了我對手中小草的疑惑。她手拿鋤頭,肩揹竹簍,大嗓門很快便打破了我們的隔閡,提到她小時候在島上長大,成年後和許多馬祖人一樣到桃園發展,幾十年後領了退休俸,每年都會回鄉數月。
 「還是這裡住的慣阿,瞧見那棟房子沒?那麼大的房子,只有我一個人……」上坡的她,背脊幾乎與小坡一般傾斜,指著遠方。從她的眼裡,我無法看出這是她為政府促進觀光,補助老房修繕的成果感到滿足,還是偌大的空間夾雜著無人,反倒顯得孤獨?唯一確定的是,她80多歲了還在下田,種南瓜、西瓜等,大老遠便能看到搭起的瓜棚。
 「天氣好的時候,可以趁著漲潮走進另一個島撿拾花蛤。」我一望,偌大海邊只停泊了三兩小船,原來漁場在幾十年前便已銳減。
 「要不要來家裡坐坐?」她主動問。
 一路上,鮮黃的油菜花,正盛放在殘拜的昔時聚落間,從老房外探頭還可見先人自家鄉乘船運送,作為樑柱的福州杉,由「人字型」、「工字型」等排列磚塊的工法可見富裕程度,真正做工細膩的連根芒草都插不進縫中。屋簷擺上壓瓦石,以防瓦片隨強大的東北季風飛去,如今風雨依舊卻人去樓空,如周圍一片片樹根纏繞互爭養分的牆,缺角沒有預兆,僅能睹其荒蕪卻難見當時的興盛。
 步入屋裡,她每隔一陣便回頭對我微笑,應該是習慣說福州話的關係,她的閩南話反而說不好,我們便這樣癟腳的交談。她俐落的切肉,放進絞肉機,像一台自帶生活節奏的打字機,滴滴答答,緩緩把時間譜進空氣裡。
 像怕我無聊般,她三不五時便去拿幾樣東西出來給我,並拿出一本相簿,照片裡有穿上藍色棉襖的母親與父親、已過世的弟弟,以及她自己年輕時修路貼補家計的畫面。歲月似乎很早便在這些非城市裡,過著傳統生活的人們臉上添上刻痕。我猜想他們從沒想過保持年輕、青春美麗這件事,對比生活必須承擔的各種必須,似乎太不實際,只是順著被給予的路走著,沾上陽光與土地的顏色。如今已當上了阿嬤,照片中的她在島上遍佈的紅花石蒜下,抱著孫子,與海浪一起唱歌,聽潮起潮落,即使數十年的辛勤才扛起一個家庭,仍能翩翩起舞。
 沒有大餐桌,只有一張小桌子,幾張圓凳子被挪來放上老酒麵線配魚丸。她不斷問:「魚丸是是我們這自己人用馬加魚做的,好吃嗎?」其實我吃不太慣,但沒半點猶豫的便說好吃。
 「好吃便多吃點!」她眨了眨眼,我又多咬下幾口。
 「這裡的改變,很多嗎?」我問。
 「從戒嚴到觀光,已經好一陣子了,坑道打了又封了,如今有些軍營碉堡甚至成了旅店。說沒有變是不可能的,但海還是在那,生活還是在那。」她說。
 或許,真沒改變多少,儘管人多了又少了,熙熙攘攘還復回,但她還得繼續買幾塊繡了花的布,絞點肉,醃幾塊紅糟,也繼續和幾個相熟朋友聊聊。
 回台灣前,我又去找了她一次,她主動要帶我走一段當地人才知道的路,看當地人才知道的景色。踩在筆直向上的石子路上,她邊氣喘吁吁,邊說:「平時沒人帶,你不會知道這路的……」沿路海浪擊打巨岩濺起浪花,又經過一處花崗岩坑道,坑道裡每隔一段便放上凳子,擺上茶壺、字畫,還擺上成排茶杯。
 「管這叫『戰爭與和平』。在坑道喝茶,挺不錯的吧!」她對這名字似乎挺得意。走出坑道,又穿越了海灣,潮汐在沙岸前仆後繼,再一遍遍撫平,散落著碎玻璃或紅色瓦片。即使是曾興風作浪的尖銳,漂流後都刻上了海浪的邊角,無一例外。
 終於到了目的地的涼亭,旁邊還種了一株桃花,襯著一望無際的藍天,是島上難得一見的盛放。據她說,這涼亭是島上某戶人家,為了回報母親在時代下的艱苦持家,子女所盡的微薄心力。讓村民可以在此休憩,枝繁葉茂下乘涼;更重要的是,這裡可以遠眺大海。
 位處海岸線的邊陲,總不由自主往遠方眺望,烈日下的盡頭,依稀可見大陸黃岐半島的風力發電,甚至高樓大廈。過去兩邊都是一家人,互為漁場做起生意,曾經血脈相依的距離,從歷史生硬地鳴了第一槍起,被宣告結了血海深仇,只要被分發了槍桿子便得齊心對外。
 聽馬祖人說,那裏正以「xx年內要成為大都會」的發展漸去,而馬祖呢?
 那些「解救同胞」的藍色斑駁標語、「總統萬歲」等曾被奉為領袖的姓名,與寫上「同島一命」的防空洞,反成了觀光夾縫裡求生存的標地。海岸線旁,一個突出的灣岸,戰事歲月裡便成了易守難攻的堡壘,石頭紛紛刺上玻璃碎片,以防半夜來襲的水鬼。
 「這幾天看了許多大砲跟戰車,想到這裡曾發生的感到傷感……為什麼要戰爭呢?」我呢喃。
 「或許你也認為戰爭一無是處,但我們沒有選擇戰爭,是戰爭選擇了我們。很奇怪的是,人似乎總是得從苦痛中,才能擷取出最光輝的部份……你這小伙子,想那麼多幹嘛?跟我下來吧!」一轉眼,這位已生華髮的昔日海女,數十年來恍若昨日地攀下巨岩,避開瓊麻與至今仍無法風化的玻璃碎片,冬末春初的小雨中別上斗笠、戴起手套,拿出刮刀,割下一片片潮起潮落之間,仍然趁著季節蠻橫生長的海菜。
 「回家放進一鍋熱湯,會有海浪的味道呢!」她又調皮對我眨了眼,笑著。 【潮•寫馬祖—2017馬祖文學獎散文優選/文:連江縣政府文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