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家裡的狗,津津有味的吃著碗裡的飼料,我竟然感受到一絲絲的幸福,我想,這是年輕時的我,不曾想過。誰也沒料到,年過五十歲的我,此時此刻,還能感受到這一點點的幸福,回憶往事,每每就像深陷流沙之中,在這無聲的夜裡,讓人喊不出聲,也動彈不得。
(一)
人一過了四十歲,有意無意的就會想起過去發生的事情,往事就如同鬼魅一般的如影隨形,稍不留神,就被無情的歲月拖向記憶的深處。我時常在想,這些不斷被記起的片段,是不是人生中,某個未完成的遺憾,然而它不斷的出現,是不是意味著,要我體悟什麼人生的哲理?若真是這樣,那它可能要失望了,因為我不是一個頂聰明的人。
記得二十多歲的某一年,因為感冒生病,已躺在家裡好幾天,後來病情急轉直下,到醫院時,已經轉為嚴重的肺炎。我永遠記得在病房裡的那個晚上,我連上個廁所都走不到門口,因為肺部浸潤的關係,讓我每走一步都喘到全身發抖,我才深深的體悟到,呼吸對一個人的重要,而不再只是書本上,一個常看到卻體會不到的有用知識。
送我去醫院的大學同學陳梅菊,還因為我突如其來的嚴重病情,嚇得一個人躲到廁所偷偷哭泣,我想,她大概覺得我應該是沒救了,也沒看過一個人生起病來,是可以這麼的狼狽不堪,畢竟當時的我們都很年輕,也只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又怎會預料到這樣的狀況會被自己遇上,老實說,我也被自己嚇到了,原來人的身體是這麼的脆弱不堪。
(二)
事實上,多少人到了這個時候,在熟悉的面具背後,或多或少都有張可笑的臉。我躺在病床上,我不停的回憶起過去發生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一樣接著一樣,過去的事就像浪花一般不斷的向我湧來,伸手想要抓住些什麼,又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我心裡想,往事已如同跑馬燈一樣的不停出現,看來是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了,我緊緊拉著同學的手,焦慮的講著過去發生的事情,深怕漏掉其中的一件,那種急切和焦慮的神情,到現在都還歷歷在目。
後來我沒走成,在醫院躺了一個月,經歷了這一場大病,我深深的體悟到,人不管活到幾歲,都不該讓自己留有遺憾,能夠去做的時候,要趕快去做,不要等到不能做的時候,才想著要做。若是不幸,遺憾已經造成,也要試著讓自己可以釋懷,因為有時彌補,不見得會能改變什麼。而我人生中最大的遺憾,就是在我父親還活著的時候,沒能好好的照顧他的生活,這個遺憾,時常在夜裡讓我透不過氣,需要很用力的呼吸,那種感覺,就像深陷流沙之中。
(三)
從小,我生長在一個貧窮的家庭,一家人靠著爺爺幫人打掃廁所維持生活,私底下,鄰居們都用台語「掃便所的」稱呼我們,我想,他們大概連我們姓什麼也不曾知道。有時在街上不小心遇到了,還會故意大聲的用台語跟別人說,「伊是便所囝仔」,似乎深怕別人不知道,我們是以掃廁所維生的,雖然當時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但是在那個吃飽都有困難的年代,別人說了什麼或是怎麼嘲笑我們,其實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能夠生存下去,重要的是一家人能夠待在一起,這就足夠了。
印象中,每天都要跟著爺爺,去當時的中華商場打掃廁所,都要等到所有的店家都打烊關門了,我們才開始一間廁所接著一間的掃,即使中華商場早已拆除,許多人記憶已不復存在,但是年過五十歲的我,仍舊記憶猶新,那些落在我們爺孫身上的輕蔑眼神,當時年紀小的我,不明白為什麼人可以這麼不友善,只是糊一口飯吃有必要這麼討厭我們嗎?
我很少見到父親,因為他很少回來,我從來都不清楚,他都在外面做些什麼事情,爺爺也不願意告訴我,甚至言談中希望他最好不要回來。直到我上小學的時候,我才比較清楚知道家裡的事情,我的父親,其實是一個遊手好閒讓人討厭的街頭混混,沒有正經的做過一天工作,而且時常給家裡惹麻煩,讓爺爺傷透了腦筋,所以每次他一回來家裡,總是搞得家裡雞犬不寧,雞飛狗跳,所以爺爺並不希望他回來,另外一方面也害怕鄰居講閒話。
(四)
雖然,父親讓人傷透了腦筋,但是對我卻是非常的好,甚至沒有出言責備過我,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從小就沒有母親的緣故,所以在父親的心中,對我始終糾結著一份虧欠,而我的母親之所以會離開我,是因為當時她跟父親,還是學生的時候,就生下了我,這讓她的父母感到羞愧和丟臉,所以舉家搬到國外去了,這也是我成年之後,爺爺才告訴我的。
後來父親到了要服兵役的年紀,就離開我,離開了家,去金門當兵,但是沒有過多久,我們就被軍方通知,父親逃兵了。這讓爺爺氣到差點住院,後來爺爺找到了他,勸他要回營區面對問題,他才在爺爺的陪同下回到營區。父親被關進了人稱明德班的監所服刑,我的童年,幾乎在家裡與監所往返之間度過,全家人趕著搭最早的一班往新店的公車,就像是一種可怕的儀式,到現在我都記得,日子一久,跟父親的關係,也就在這樣的心靈耗損中疏遠了。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深受爺爺影響,因為爺爺是個刻苦耐勞的人,要生存就要想辦法餵飽自己,這是他生前常告誡我的一句話,然而他也讓我明白,不管日子過的有多辛苦,一家人都要在一起,不能散,但是那時的我,對父親是不諒解的,加上父親不善於表達的個性,讓我們之間的關係雪上加霜。
即便如此,我卻從未言語頂撞過他,我們只是很少說話,甚至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我們默默的做著自己的事情,過著各自的生活,很多年以後,在幫父親整理遺物時,才發現父親在家的生活,一直過得很簡單,甚至連一個可以連絡的朋友都沒有。
(五)
我時常想,一個小孩在成長的過程中,真正需要父母親陪伴的時間,其實也就短短的十幾年,時間過了就是過了,孩子的成長不會再重來一次,重要的事也不會再重來一次,即使事後願意再多一倍的時間去彌補,其實也挽不回什麼。直到上了高中,父親才從監所回到家中,原本三年的兵役服完就可以回家,硬生生的在監所一待就是十二年。
回到家裡的父親,一直無法適應別人的眼光,他又像從前一樣的遊手好閒,甚至常常藉酒裝瘋,就像是一顆不定時的炸彈,那是一段讓人痛苦的日子,現在回想起來卻有些可笑,因為酒醉的父親,時常因故追打他兩個弟弟,而且也只打這兩個弟弟,只因為他覺得這兩個弟弟很沒用,沒能替家裡分擔一些責任,所以父親只要一喝酒,家裡就會上演一場你追我跑的戲碼,好不熱鬧,最後也是等到父親酒醒,才結束這場鬧劇。
其實內心裡,我是了解他的,因為我跟父親都是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我們存在的這個世界,我們都想要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在別人的期許及要求中,我們做不到,因為那只是別人想要,而不是自己想要。(待續)
鷹/田靖溪
- 2018-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