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天光雲影間徘徊的是，你、我第一次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光影中，有我們曾經喜過的喜，我們曾經悲過的悲，我們曾經歌過的歌，還有一片知心的情意溫馨。
你在信中告訴我：
「不再長相聚，並不表示分離；音訊渺茫，也並不表示不再想念。千江有水千江月，你在我永不止息的心中。」
也許，你也會了解「情到深處情反薄」的情怯。於是，我就這樣：有時候，關心是問；有時候，關心是不同的在遠方靜靜的以你心換我心。
我害怕自己是一隻浴火的鳳凰，因而時時讓兩條嗚咽的小溪，流過耳際腮邊，撲滅火苗。
我們有過共同的質疑：
「人會老，會腐朽，終歸灰飛湮滅。如何讓第一次出發的深緣，化為永恆的印記。」
我說：「抓住剎那，即成永恆。」
你搖頭：「仍是虛幻，仍是空靈縹緲。」
那日，與你併肩站在台中自然科學博物館的火山模型旁，等待「轟」的一聲，火山口的紅色岩漿汨汨流向山腳。雖僅是燈光效果，卻令我癡心凝視。
就是它！曾在心中起伏堆砌的夢，永恆不滅的幻。
「也許你會笑我癡狂，卻是我的綺想。如果地球需再面臨一次誕生與進化，我會尋找一個相知相繫的人，坐擁守候火山口，等待岩漿洗禮，再一起化為化石，化石紀錄了永恆的體，永恆的靈。」依偎在你胸口，將黯淡的言語飄飛過你耳畔。你淒淒然斂眉無語，只要緊緊的握住我冰涼的小手。
那年仲夏，經過你宿舍窗前，駐足觀賞一樹落紅繽紛。你陡的撥開紗窗，露出光溜的上半身，對我睇笑。
「找我嗎？還是有事？」
「我正欣賞你窗外的奼紫嫣紅，這花樹是什麼名字？」
「哦！是羊蹄角，又叫羊紫荊。我倒希望它是棵月桂樹，因為阿波羅就住在窗裏啊！」
希臘神話中，阿波羅被愛神邱比特的金箭射中，燃燒著熾情。達芙妮被鉛箭射中，厭惡愛情。阿波羅夜以繼日追戀達芙妮，達芙妮卻拚命逃躲。河神為了救她，將她化為月桂樹。雖然達芙妮變成月桂樹，阿波羅仍然如癡如狂愛著她。
心中想的是淒美的神話，目光卻透過妖嬌花影，凝望一度不敢正視的寬闊肩膀，結實胸膛，與深沉溫柔的眼眸。
於是，期待朝會，可以透過層層人浪，尋覓一個整齊英挺的身影。為流轉的目光，製造一個不經意的交會，然後歡愉的接收回眸一笑的感應。
於是，焦心的守候窗前，追逐一個頎長的背影，穿過無數個樹影窗欞，消失在迴廊盡頭。迷漫開來的是若有所失的悵惘，卻也有一份悵惘中的甜蜜。
經常為功利充斥，金錢氾濫的社會，感到憂心迷惘，你卻常以三種境界自勵。其一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其二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最後是「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你說：為學做事，只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必能達到萬里無雲萬里天的清明圓融境地。
你以春蠶蠟炬自喻，要求自己執著於精神層面的經營。你嘗言：
「要延續我們的文化，是在精神活動的興盛，而非號子裏漲跌的數字。」
義正詞嚴，教我這個曾懷疑學問無用論，鎮日汲營的注視電腦看板數字而心驚肉跳的人，感到羞慚不安。
你臉上寫著的濃郁書卷氣質，豈僅是平白無故。
我豁然了解：除了感性，我更需要知性。
你說自己淡泊明志，對你的淡泊不置可否。因為，你的積極進取令我汗顏，令同僚刮目相看。
「我以為你對前途充滿野心。」半嬌嗔的反駁。
「一份淡泊的野心。」充滿自信的聲音。
凝思良久，可不是麼？任憑自己的真才實學，在恬淡自然中精益求精。為一份淡泊中的野心，感動莫名。為一份對自己至深的期許，鼓掌喝采。
夏日，繁花依舊在璀璨的陽光下放肆鬥艷，而六月的窗屝緊掩，你已遠颺，行在超越自己的道路上。
夜裏，飛馳高速公路上，驟雨不歇，雨刷刷不去奔流潑灑。窗外的雨，窗內的淚，模糊了視線。而苦澀的心卻清晰的映著你站在紅磚道上揮別的眉眼。
想念，是我心靈最真最美的時刻。
分離，卻是我心最痛最苦的時刻。
既悲且苦，教我忘了你的叮嚀，忘了限速九十。
也許是你懂我底心，贈我以「悲情城市」，悽惋幽怨的音符是我思念的聲音，鏗然有韻的節奏，是我滴落階前的淚聲。於是，在雨打芭蕉，梧桐葉落的寒夜裏，乘著夢的翅膀，去尋找你的方向。
從來都沒有將你送上月台，送到車站。我無法承擔那扇透明的窗，車輪的速度，將你我隔離在兩條軌道的盡頭。而你再也無法撫觸我的心跳，我也無法在你眼中看見我的眼淚。一揮手，又是一個無法預知的重逢。於是，我寧願偽裝冷漠、黯然離去，不願傷情的走向月台。
有一種情感，具有殺傷力，破壞性。
我們的這一份，卻具有包容力、激勵性。
擁有絕對的真摯，絕對的無怨，絕對的相信，絕對的美麗。
深情摯愛的浸淫，使你勇於面對荊棘坎坷；使我似蛹之重生。縱然是無邊落木瀟瀟下，也不應有淚雙垂，否則就辜負了這份真情至性。
昨夜，夢見你對我柔情一笑。忽的，白髮蒼蒼，臉皮老皺，轉身消逝。我呼天搶地狂喊，跌跌撞撞一路追趕。醒後，留下枕畔淚痕淒切。
不論你是今日顏如渥丹，還是明朝鬢髮斑斑，我永遠是你不凋的月桂樹。你可以我的枝葉為桂冠，以我的木材為豎琴，以我底花飾你底弓。
如果，你仍是阿波羅！
月桂樹之歌／石隱
- 2018-03-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