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高智煌的馬祖記憶/劉宏文

  • 2018-04-03
 (續昨)任務
 我從新兵隊受訓回到連上不久,又被派去砲兵新兵隊受專業訓,學習155加8吋榴彈砲的彈道計算。結訓回來,連長驗收我的受訓成果,我把座標換算出的數據交給連長,他看了快暈倒:「如果依你的數據開砲,壁山頂大概要被轟掉了!」這個笑話讓我成為連上名人,所到之處無人不曉,當然也被連長劃為「沒有戰力」的邊緣人。
 那時師部有一位世新採訪科畢業的弟兄,身兼馬祖日報特派記者,負責北竿的攝影與採訪。此君才華洋溢,有一次海光藝工隊到北竿勞軍,一位女隊員穿短裙、露香肩,非常漂亮。他寫了一則報導,連夜請塘岐國際照相館陳老闆沖洗照片,趕上「一加一」船班,送到台灣。結果忠誠報大幅刊出,標題是:「開心女孩北竿獻藝」,那位女孩健康又性感的笑容,瞬間傳遍軍中。
 民國75年,第五屆軍民運動大會在北竿塘岐舉行,梁世銳師長非常重視,除了照相,還希望能比照第三屆,留下動態的錄影畫面。當時師部沒有攝影設備,那位世新畢業的通訊員,毛遂自薦,說台北的家裡有攝影機,長官特別放假讓他返台。不知何故,他逾假未歸,等回到馬祖,一個月的禁閉正在等他,通訊員的職務自然也被拔除。
 許多人說,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在60年代,可能以敵前逃亡論處。我不禁想起新竹往基隆火車上那位帶兵官的告誡,也浮現韋昌嶺牆角,那幾行觸目心驚的留言。
 每位入伍新兵都得填寫專長,像是駕駛、廚師、水泥、油漆、木工、繪畫之類,都是部隊所需,也被視為有及時戰力之人。我的專長是攝影,部隊沒多大用處,注定只能出操、構工、站衛兵。老天眷顧,運動會開幕迫在眉睫,而師部準備的攝影機沒人會用。有一天,營輔導長打電話給值星官要找一位攝影,值星官居然記得我的專長,回報說:「人就在眼前!」
 從此,我扛攝影機的時間就多於扛步槍。院長、部長、高級長官、甚至蘭陽舞蹈團來訪,都可見到我人前人後團團轉,獵取畫面。當兵兩年,出任務走遍馬祖,連高登、亮島,這些馬祖人去不了的島嶼,都有我的足跡。
 民間
 那時整個北竿只有三台合法照相機。一台是國際照相館擁有,但不能攜出戶外拍照;一台是師部照相士管理,他只拍師長、主任與各級長官;還有一台就是政二科發通訊稿用的相機。由於新聞照片需要及時沖洗,常常要麻煩國際照相館的陳老闆協助,有時忙到三更半夜,陳老闆都熱心幫忙,他也是我在北竿最常接觸的馬祖人。
 馬祖缺水,砲兵新兵隊在馬祖人稱「半嶺」的三家村旁邊,附近還有一棟很有名的建築「逸馨園」,其實是軍中樂園八三么的美稱。每隔幾天,新兵隊會有水車運水補給,但也僅夠炊食。新兵菜鳥經常要提著塑膠桶往三家村打水,冬天更是集體整隊,下山到塘岐街上的「得天泉」浴室洗澡,一缸熱水30元。我曾在臉書群組貼文,最高紀錄13天沒洗澡,立刻被打槍,有人說20天,有人一個月,13天只能算小兒科。
 有一次,集體到塘岐洗完澡後步行回隊上,路經逸馨園。那天陽光明媚,天氣很好,難得一見的八三么小姐都出來曬太陽,喝下午茶,嘰嘰喳喳,談笑聲我們都能聽見。帶隊班長覺得不妥,下令跑步,加速離開此誘惑淵藪。有位小姐衝著我們喊:「哎喲!這個斜坡這樣跑上去,要多吃兩碗飯啦!」班長擔心小姐們口沒遮攔,不知會冒出什麼話,趕緊下令「答數!」試圖用吼聲掩蓋小姐們的戲謔。等回到隊上,個個大汗淋漓。隊長責怪班長:「怎麼剛洗完澡,就讓他們跑步上來?」
 外島生活孤寂,去八三么大有人在。二兵的薪水2千元出頭,買一張票310元,算是高消費了。一般去八三么有三種狀況,經常去、偶而去、從不去。我曾在北高坡遇到一位伙房老兵,很得意地伸出手掌說:「聞聞看,我才去過,還有香味呢!」第二天早餐吃饅頭,我知道是那伙房老兵桿的,一口都沒敢啃下。
 退伍
 退伍前,接替我的新兵已來到政二科,我教他銜接業務近一個月。船來那天,他見我正小心拆解衣服上縫製的名條與上兵臂章,面露欣羨,問我能不能送給他,省得日後再買。我當下就將臂章交給這位徒弟,也算是學長留下的紀念或者傳承吧!這就是我捐贈的階級臂章為何獨缺上兵的原因。我收集物件一切隨緣,不強求。那塊缺席的上兵臂章,並不構成我的遺憾,反而是一則故事,一段學長與徒弟的緣分。
 回返
 民國92年12月,因為拍攝台北捐血中心的簡介片,我以製片身分,跟攝影師一起回到闊別15年的馬祖。我特意提前一天搭機到北竿,看看生活了兩年的舊遊之地。塘岐的街景、民房、道路一如往昔,只是更加老舊破落,街上人車稀疏,看不見幾個軍人。我服役的70年代,馬祖駐軍仍有二、三萬人,北竿一個師的兵力足夠使得假日的塘岐人潮洶湧。撞球、冷飲、小吃、雜貨、土產、浴室、洗衣、照相、電影院,進進出出都是草綠服的軍人。
 這趟回馬,很意外也很高興見到舊識,國際照相館的陳老闆,他的店已近乎歇業。我記得曾有一個月時間因為支援「自強研討會」行政業務,在塘岐待了一個月,與陳老闆很熟。這次承他介紹,在照相館對面的民宿住一晚,兩人才收500元,這個價格在台灣幾乎不可能。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陳老闆。有再回北竿的同袍說,陳老闆已仙逝。除了難過不捨,我非常感謝他那兩年對我的諸般照顧,讓我在無親無故的外島,猶能感受家的溫暖。
 星空
 夏天晚上站衛兵,經常可以見到明滅閃爍、佈滿整個天空的星斗。21歲以前,我從未見過如此密集、如此耀眼的星星,那麼大大咧咧地在天空展現。
 仰望群星壯麗,敬畏之感油然而生。當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我暗自許了一個願望,隨之又一顆流星、又一顆…。那晚,我一共許了五個願望:兩岸不要打仗、活著退伍、放假回台、離開魔鬼連、退伍考上大學。
 你知道嗎?五個願望全部實現。
 我永遠難忘馬祖的星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