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自蹣跚在荒山小徑上，四周是一片霧茫茫的蘆花。風來了，湧起了漫天的白浪———那蒼灰的白，使人悲情驟生，不能自己。頭髮糾結了，雙腳淌血了，心緒宛如低空的亂雲，而我的歸程依舊是遙不可知……。
忽然在遠遠的天邊，出現了一株兀立著的樹。那蒼涼的身影，結合了天與地；它張著手，勇敢的承擔著那即將傾陷的天空的重量，又彷彿在召喚什麼———那是亙古以來的期待。像在沙漠中遇見了甘泉的行旅，我情不自禁，踉踉蹌蹌的飛奔而去。
當我流淚滿面的匍匐在那盤曲突露的根上時，忽然天色乍明。受了驚的我抬頭一望，哦！那是一株好修潔好修潔的老松樹！是那麼高挺，使我在驚愕讚歎中忘了自己；高枝上的層層針葉，像是呆呆綠雲，於是我漂泊的靈魂得到了憩息。風踩著溫柔的腳步，慢慢的走過；在天地的靜穆中，老松樹用著慈藹的語調說話了：
「傻孩子，你剛才哭什麼呢？」
「老伯伯，我走過一段很長很長的路。一路上，天是那麼灰暗，地是那麼泥濘；風，好大、好冷；我，好怕，好孤單！為什麼上天讓我走上一條這麼坎坷的路？」
「孩子，上天的安排都是有他的用心的。你以為坦途比較好嗎？其實能為受苦而流淚是有福的；淚水洗去了你眼中的渣滓，使你的雙眸更清亮，更能透徹的去觀照這世界的種種切切，你難道不心懷感激嗎？何況你能獨自循著你該走的路，走到這兒，不也證實了你的智慧與能力嗎？人生追求的就是這連續不斷的小小肯定啊！如今，你能在此休息，是否得到了內心的平安呢？」
「哦！是的，我覺得滿心充實與寧靜。但我實在沒有勇氣去回顧那段痛苦的歷程！」
「別忘了一句話：一切存在的都是善的。在我們的路途上的一切景色，也都是美的。一剎那即永恒，孩子，對於我們所經歷的，我們都當心存感念。」
「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受這種苦？為什麼其他人都是那樣的順適？」我不滿了。
「這是不對的，你怎麼知道只有你一個人受苦呢？你把眼光只投射在自己身上了！如果你把眼光放遠放大，你將發現世上有多少人親離子散，有多少人啼飢號寒？有多少人在忍受著無法想像的煎熬？孩子，你怎可把他們給忘了？他們豈不正等待著別人的同情嗎？」
風悉悉的吹著，柔和的陽光穿過枝葉，輕輕的灑在身上，我感到無比的溫馨。閉上了眼睛，耳中又傳來了老松樹的聲音：
「你一向都知道的，蚌含容了一顆又一顆粗粒的沙，才蘊育出晶瑩美麗的珍珠；心，何嘗不是呢？一次又一次的憂患，正足以使心愈加溫厚！上天用痛苦來試鍊你，正是要你向更深處去爬剔你的智慧，你為什麼還埋怨痛苦的來臨呢？」
我高興的笑了，忍不住雙手緊緊抱住那結實的枝幹，把臉貼在那粗糙的樹皮上。
「哦！老伯伯，我想我有點體會到痛苦的意義了！……您的鱗紋好美啊！」
「孩子，那是經過歲月洗鍊的痕跡啊！當我還是一棵小松樹的時候，我的鱗片是很不明顯的。多年來的風吹雨淋，日曬雷打，我掙扎、突破，就像小雞啄破蛋殼一樣，我不怕一次又一次的迸裂自己，求得更完美的成長。每一番橫逆的到來，都使我的勇氣更鼓舞，信心更堅確。到今天，你看見的將不只是有形外表的美，更是生命源泉湧現的美。」
那深深的溝紋呈現了高度深潛的生命力，一塊塊整齊的鱗片透露出無限悲壯的消息。在這麼一株洋溢著生命光輝的老樹前，我聽到了一闕悽愴的生命之歌———一個渺小的生命，努力的擴展自己，終於與天合德的故事。一時，我被崇敬嚮往的情懷所淹沒了。
慢慢的撫著每一塊鱗片，我發現了不規則的刀痕，我憤怒了：
「為什麼有人會這樣殘忍的來傷害你呢？」
他回答了，聲音有如來自幽寂的空谷，迷離中好像夾著一股淡淡的蘭花味，一地葉影錯亂著。
「孩子，無須動氣，任何外在的斷傷是損害不了我們的生命本根的。你看，我還是這麼蓬勃茁壯的生長著；那些刀痕，又怎能限制得了我呢？對於別人無知的過失，我們當加以寬恕；對於自己因幼稚而造成的錯誤，我們也不應自責。學著憐憫別人，憐憫自己，你會發現心中的那片清明。」
「難道你不恨嗎？對於給我傷害的人，我總是怨恨，也總想報復的！」我疑惑了。
「千萬不能恨啊！這世界的恨已經夠多了，孩子，我們怎能再去增加它的份量呢？何況當你在恨時，你已在降低自己的人格價值了；當你想報復時，你的生命重心已不在自己身上，你已經在抹殺自己向上的生機了。這樣，你的生命將落入虛空！」
我沈默了許久，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感動之流在胸中洶湧。……望望周遭，仍是無盡的蘆花。
「老伯伯，您獨自生活在這裡，沒有任何友伴，難道不感到孤單寂寞嗎？」
「孩子，你當讀過一句話———青草尋求她大地的伴侶，樹木尋求它藍天的寂靜———每個人的生命氣質都是不相同的。再說，我怎會孤獨呢？廣大的天空中，日月代明，浮雲瞬變；幾顆夜晚留下的露珠，一隻暫時歇息的鳥雀；一陣傾盆的雨，幾許駘蕩的風……這豈不都是我的友伴？只要宇宙是生生不已，我又怎會孤獨呢？」
不知不覺的，風停了，一塊烏雲佔住了半邊天。我的前面，橫著無盡的曲曲彎彎的小路，但我的精神已得到了一番更新，有著迎上前去的新生力量了。未來雖不可知，可是相信將會是美好的。老松樹殷殷的催促叮嚀著：
「孩子，你該上路了，不要讓暫時的休息變成長久的怠惰。這兒雖然安適，卻不是止境。你當再向前去探索，開展更美好的新境界。記住：凡事包容，凡事忍耐。」
「砰！」的一聲，夜風把寢室的門給重重的關上，我驚醒過來，睜眼一看，一片漆黑。夜，是無邊的沈默，我疑懼著：「是夢嗎？」在黑暗中，「凡事包容，凡事忍耐」悄悄的流盪著。恍惚中，彷彿有幾點火花在跳躍……。
老松／天行
- 2018-04-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