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雨後,有人全心全意欣賞綠葉上晶瑩滾動的水珠,或是晴空裡高掛的亮麗彩虹,一心為著盼雨的農人歡欣,也為大地上得著滋潤的植物慶幸。
無奈,卻也有人只看道上的泥濘,只怨黏在鞋底的爛泥。
難得一個有空的週末,強提議去城北看望他的幼弟,我嘴上沒說,心裡實在是提不起勁。在一旁的孩子已經急得大叫:「NO,NO,我不去。」孩子一急,就忘了在家裡只能說國語的禁令,英語順口就溜了出來。
見沒有反應,孩子急得連聲的說:「不去,不去,不好玩,我不喜歡他們。」
外子一副要發作的樣子,我趕緊說:「要是去了能幫得上什麼的話,只要對他們有一丁點好處,我們就去。否則又是看他太太哭,聽那些沒完沒了的抱怨,簡直是給自己白添麻煩嘛!」
強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一年了,我們若是一方土地,那些一筐又一筐的言辭是垃圾的話,我們早成了不折不扣的垃圾山。
若是善意的勸慰和我們以往艱困的經歷,真能化解貞貞心上的結,他們此時就不該租住城北,而是大家仍和樂的住在一起了。
相處得已經夠久、夠久了。八個月,恍若有世紀般的漫長。
但我們感恩和諧的生活態度,一點也未能影響他們,倒是無邊的低氣壓,風雨來襲之前的陰暗,天天瀰漫充塞此間,叫人化不去,又擔不起。
強和孩子一早就出門,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波弟也常常外出找工作,家中通常只剩下我和貞貞相處。
她說話的口氣一向如此:
「又下雪,又下雪,慘慘白白的,煩死人。」
「咦,你不喜歡白雪?」
「沒心情,煩都煩死了,不曉得波什麼時候才找到工作,真是出來活受罪。唉!」接著長長的一聲嘆息。
「目前經濟不景氣,找正式工作是比較難,但隨便先找一份勞力零工,還是不成問題。心情放寬,路總是走得出頭的。你不曉得以前強和我剛到美國時的苦,至少你目前手邊還有一兩萬存款。我們那時候真是一點存款都沒有,每週的生活費都要現賺。你們在這,吃住都不要放在心上,銀行的存款不要動用,等波放寬心慢慢找事,急什麼呢?」
「你們不急,我們急啊!在這白吃白住,心裡也不是好過的。唉!波在國內工程師做得好好的,而且有希望升經理了,催催,個個都催我們出來,出來幹什麼呢?出來找餐館端盤洗碗的工,真是何苦?」
「何苦!」怨誰?怨我們嗎?「剛起步,有工做就不錯了。你們是移民身分,可以心安理得的做工。我們以前是學生身分,打起工來還隨時提心吊膽,怕移民局怕得要命,簽證是一年一延,那種精神上的負擔才真難捱。」
「你們能幹嘛!我知道自己沒用,我從小到大可從來沒吃過苦。唉!天天悶在這裡,像坐監一樣。」
我不想要她的稱讚,也無意於訴苦,一點想以自己路痕來激勵她的心願又落空了。她仍專注於她自己的難處,我心裏掠過一絲不悅說:
「凡事都有兩面,要感恩就感恩不完,要抱怨也抱怨不盡,你看我現在被裁在家,日子還不是一樣過。看見外面下雪或天冷,我就慶幸自己不必再起早趕晚,看見晴天又暖和,就慶幸自己不必困在工作的地方,隨時可以出到戶外享受大自然,不也很好嗎?」
「你們一切都安定了,不愁吃不愁穿,當然可以開開心心的過日子。」完全不以為然的樣子。
「你們還不是不愁吃不愁穿,安定不過,晚上有張床可以休息,住處有暖氣不致凍著,三餐有著落,一家人可以和睦的住在一起。你看,你還不是一樣也不缺。」
「唉!在屋裡覺得無所事事,出門又怕遇見洋人打招呼,語言不通,真窘。」
「我很不喜歡逛商店,要不然我可以開車載你去室內商場走走散散心。」
「不必,不必,話又不通,什麼都要靠你翻譯,口袋又沒錢,怪淒慘的。我覺得自己像廢物一樣,一點用處都沒有。」霎時間,貞貞的眼淚像潰了的河堤,洶湧而出。
「不用那麼難過嘛,剛出來英文不好有什麼關係?去上英文課就是了,一年半載以後,普通應對就可以應付了。」
「你可以送我去嗎?」理所當然的樣子。
「不行哪,因為小雲只上半天課,中午要回來,我如果每次都接送你上英文課,時間上很趕,第一次我可以送你,帶你認識路,我們這社區的巴士直到地下鐵車站,轉一趟車就到市中心了,很方便的。」
「那我不去了!到時候走丟了,話又不通,打電話回來都說不清自己在那裏,讓你們找都沒法找。」
簡直是在說氣話嘛,那麼大的人,怎麼會走丟,而且我說好會帶她去認識路的。
在友輩中,我一向算是滿有耐性的,但隨著相處的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我發現自己的安詳,早已不知不覺的消失殆盡,很多時候,竟感覺體內有一座隨時可能突爆的活火山。
在國外飄蕩的歲月裡,我們吃過太多不知下一站落腳何處的苦,加上強自小和他的波弟感情最好,所以我們歡迎貞貞夫婦無條件的同住,但我作夢也想不到,天下竟有那麼只顧自己,只陷在自己問題中,又無力也無心去解決的成年人。
對什麼都不滿,而且事事都須照她的意思辦好,稍不如意就又哭又訴:「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吃過苦,想不到出了國這麼落魄。」
落魄什麼呢?有多少中國移民不是從打工中走出一條自己的路,是波弟每天在外面奔波找工,她受了什麼?強告訴過我,貞貞出身小康,唸書的時候仗著長相可愛,倒是處處逢源得很。所以我們都謹慎說話,以免給波弟惹麻煩,他一向在這好不容易才追到的嬌妻面前是頗為陪小心的。
也許是要在兄嫂面前留點顏面,也許是白天出門在外已受夠了氣,事情終於有了突破。
一天,黃昏裡大家同坐在餐桌旁邊,氣壓仍是低到令人呼吸都不順暢。為了緩和局面,我只好對小雲說:
「快吃飯,等下有好吃的甜點喲。」
「我不要吃飯!都是難吃的菜,為什麼你不做比薩餅,不做起士麵,像以前一樣嘛!」
我何嘗不知道飯菜不合孩子口味,但是每天做比較像樣的中餐,已耗去我太多時間,簡直沒心也沒力人人兼顧了。
「哦,叔叔嬸嬸還不習慣西餐,過一陣媽媽再做比薩、義大利肉醬麵。」我輕聲的說。
「媽媽,叔叔嬸嬸什麼時候搬走?他們已經在這很久了哪!」孩子輕聲的話還沒說完,我就感覺不對了,但又沒法阻止。
「不要說話,快吃飯。」小雲在她爸爸的大聲喝止下,顯得委屈而無措。
「我們明天就搬!」貞貞重重的把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擺。(待續)
雨路/乃欣
- 2018-0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