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四月飛雪/陳煌

  • 2018-04-26
 每年四、五月間,北京城上空就四處飄散著美麗的飛雪,一種瀰漫著歐陽修春日愁緒的「滿眼東風飛絮。催行色,短亭春暮,落花流水草連雲,看看是,斷腸南浦。」儘管,春天在我眼中並不比冬季下的雪更讓我迷戀,但卻還是有蘇軾那《和孔密州東欄梨花》:「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中,夾帶著柳絮飛時花滿城的視野,讓人如夢似幻。
 這如雪般的飛絮,比雪更細密飄逸的飛絮,通常是楊樹與柳樹的種子形成的,根據記載北京城在六、七十年代就栽培了大量楊樹和柳樹,北京園林綠化普查統計數據是,僅北京城八區栽植楊樹就有350餘萬株、柳樹達150餘萬株,其中近70%的楊樹和90%柳樹為雌株,飛絮也正是來自這些雌株的種子,而且,這些楊樹和柳樹多半處於壯年期,所以每年春天持續近一個月漫天飛舞的飛絮會給北京城環境造成嚴重的生物污染,也對北京宜居城市建設帶來較大的負面影響。以上這段資料描述得很古板嚴肅,也可怕;其實,如果身處於京城四月飛雪的漫天飛絮中,或許對我這來自亞熱帶的台灣人而言,卻帶有些許浪漫,那種原本到處色彩繽紛的春華,竟然還有飄雪似的對比情境,豈不比單純黑白的冬雪還具有驚喜般的視覺夢幻效果?
 它們飄忽不定,輕比鴻毛,濃密而細微的隨風四散在整個天空,當騎著單車快速前進時,它們會因空氣的浮動而快速改變飄飛的位置,在身後形成一股小小神出鬼沒般的聚攏,又瞬間散開的飛旋舞動景觀;當然,這樣所造成的風動效應,通常也很容易讓自己的鼻子快速吸入飛絮,而發癢,而嗆得難受,更有甚者,會因而讓過敏人群在皮膚或呼吸系統分別造成搔癢或紅疹,以及哮喘等後果。不過,它們並未因此而有所收斂。
 2002年春,那是我在北京遇上的第一個春季。春光明媚的四月初,天空開始落下如雪飛絮,飄動在人前身後,如影隨形地無所不在,我在夜晚回家後,會發現髮叢沾滿細微雪白蓬鬆飛絮,滿屋子地板散落滾動著它們的輕巧身影,當然,它們也在北京的護城河面上灑滿了一層漂浮白雪,夾藏在高級汽車的各處夾縫中,附著在北京時尚女人的蕾絲花邊胸衣邊緣與彎捲睫毛上,它們更在所有的街角地面隨風翻滾,然後飄盪遊走,密密密地相互粘連,然後形成不同大小的絮團,有的如小彈珠球,這時風力已無力將它們吹升到空中了,所以只能如雪球般在地面隨風四下滾動,有的滾成如小乒乓球。這種纖維更細更輕更分散,更容易見風轉舵而飄散更遠的絮毛,被區分為柳絮,而喜歡在地面翻滾而結合成絮團般如棉完全將飛絮視為一種嚴重的汙染花的,則被稱為楊絮;不過,無論如何,它們即便再浪漫有情調,幾乎都讓多數的北京居民掩鼻遮口的感到愁苦不堪,唯恐避之不及,完全將飛絮視為一種嚴重的污染。但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京城飛絮如雪的景觀。
 這也讓我聯想到,我們常通稱的「楊柳」,指的是一種植物或是楊是楊而柳是柳?曹雪芹在他的《紅樓夢》中,似乎也有如「一團團逐隊成球」歌詠飛絮的描述,也有薛寶釵讚《臨江仙.柳絮詞》中的「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流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這也在描繪那本來輕薄無根無絆的柳絮,所以有人判斷,曹雪芹當時生活的北京城裡,已有為數頗為壯觀的楊樹與楊絮了;而從現代科學的角度來區分楊柳植物,其實應是兩種植物,楊是楊,柳是柳,而不應將柳樹通稱為「楊柳」吧?我查閱了一些資料,發現隋代無名氏有一首《送別》:「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這詩中漫漫攪天飛的應該指的楊花應是楊絮,而折盡花飛盡也應該指的是柳絮,這兩種飛絮出現在同一首詩中,雖看不出這無名氏詩人寫這首詩時是否居住在北方,但會同時出現這兩種飛絮卻引出歸不歸的思緒,恐怕也只有乾燥的北方天氣才能同時將這兩種植物的絮毛吹出胡不歸的感觸吧?由此判斷,《說文》裡說的「楊柳無別」,《辭源》承襲舊說,將楊花解釋為柳絮,恐怕也犯了今人所稱「楊柳」的同一誤解了。
 在北京城的幾乎各個角落裡,幾乎都可看見成排的柳樹搖曳生風,那種類似歷史課本中描述的江南風情,似乎也因為風貌成林的柳樹而有了一些江南水鄉的溫柔,尤其環繞北京的所有護城河岸邊,兩岸多數是柳樹的天下,而且朝河面搖曳生姿,更添增許多詩意,遺憾的是在這些河岸兩側難見觀光休閒咖啡座,否則必然在非飛絮季節裡成為很浪漫情調的優雅情味下午茶之所。我初次踏上北京時,有一段時間住在北京東邊亮馬橋附近,出了住所的大樓左轉就是一座下面緩緩流淌河水髒汙不堪如臭水溝的小橋,我最初出於好奇會尋幽訪勝一般在路過小橋遍步入小河邊的河岸,因為沿著河岸走可以再沿著一段人跡罕至的小路,很快抵達另一邊的美麗天堂;嚴格說來,小河河水在此是被截斷的,所以在這一邊因缺少維修清理就日久變成髒污斷流的臭水溝了;而被截斷的另一邊,則是寬闊乾淨水流的河面,我判斷那是一段很漂亮的護城河,兩旁的高檔大廈林立,附近有多處國際飯店與商場百貨公司,可說是北京城東邊最繁華的商業區之一,這樣的護城河邊自然有著濃密成排柳樹,沿著柳樹風情的岸邊更有長長乾淨的步道,我有時會買一份經濟類報紙躲到那裏的柳樹下享受一個早晨的假日悠閒,就是少了一杯可口的咖啡,否則會十分完美,但相對之下則是美麗天堂了。
 彼時,十數年前,風輕輕撫著柔曼柳葉枝條,在平靜的河面上浪漫划過,然後盪起淺淺的漣漪,接著吹過河岸的樹陰和髮叢,一再掀動著灘開雙臂間報紙的一角,風也是清涼的,而天空如果避開了難得的沙塵暴,那麼多數的日子裡會將蔚藍的天色也深深地染在河水上,不用細柔的清脆柳色來多著墨就能讓這一段護城河與兩岸展現美麗的風景;彼時,沒有霧霾的干擾,即便有飛絮撲面,也不必蒙上煩人的口罩,而成排如列的美麗柳樹置身在宛如天堂的那一邊,好像連風與天空都是更潔淨清爽的,而另一邊,如等待開發的區域,那裏有戴上口罩卻還無法嚴防的飛絮,還有空氣中飄動著一絲絲的難聞臭水溝味道,就連柳樹也彷彿因營養不良而顯得矮人一截似的弱不禁風。直到有一天,我需要搬離那住所的大樓了,搬著行李出了大樓的旋轉門,一抬頭,才乍然發現飛絮已漫天飛舞,它們細小纖弱卻飛行力強的身影以如入無人之境,全面壓境般撲上整個北京城天空,以及我眼前無法預測的未來。在那一瞬間,我從揮之不去的飛絮中似乎感覺到世事的難卜,如難以捉模的飛舞飛絮,看似如夢似幻,忽而一陣風又聚攏四散。(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