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珍(化名)是我在職校的同學,那時剛好坐在我旁邊,我們是夜校生,上完白天班,從公司急急忙忙的趕過去,往往還沒吃晚餐。為了方便,小珍往往帶一點簡單的素料到學校,在上課之前吃完,於是我知道,她是發願守純素的人。在台灣,飲食的環境對吃素很不友善。但小珍的耐心即修行,在我認識她時,年紀不大就已經吃素十八年了。
為什麼年紀輕輕,就吃素那麼久了。原來在她年幼時,她的母親常常因為生病而不舒服。她非常的孝順,就發願不殺生、吃素,希望將減少殺業的功德,迴向給母親,以減少母親的疾病,祈求以此增加母親的壽命。
我們學習的職業,是如何照顧幼兒,但是其實我內心有一個秘密,我對彈鋼琴具有近乎夢幻式的熱情。年輕的我,分不清自己是喜歡當幼兒園老師,還是喜歡彈鋼琴才去讀這個學校的。在學校時我似乎更喜歡琴法課多一些,我的琴法老師是留洋歸國的音樂世家,她彈起琴來,音色特別清麗、有彈性。在教我們時,她早就過了適婚年齡,說她嫁給音樂一點也不為過。我很喜歡聽她彈鋼琴,無論多麼簡單的曲子,彈起來特別靈活生動,音樂性很強,就像她本人一樣優雅。這時期,我住在女校宿舍,如果每天有機會練琴,就感到非常的快樂。
而這時天真浪漫的我,也在學校圖書館借閱一些文學書籍,窮學生得以浸淫在劇本和散文的閱讀之中。在校期間,我即開始寫作、投稿,雖還不是很成熟之作,卻也在學生刊物和一些副刊刊登,每逢刊出,得以暫時一解我這段時期打拚、青澀又鬱悶的心情。
畢業之後我曾去幼兒園當了助教,發現這些孩子們非常天真可愛,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內心卻更渴望能寫作。也就離開幼兒園,往文學方面再進修,最後成為文字工作者,長期做一些與文字相關的工作。這間職校在南部,同學們也都在原地發展的多,我之後到台北找工作,與同學們幾乎都失聯了。有關這時期的種種,有如漸漸剝落的扉頁,更加模糊殘缺不全。
其實,同學們已經開好幾次同學會,只是失聯的我一直沒有參加過。有一位同學大發熱心,循著當時留下的原始地址,從台南到嘉義僻鄉,開車到我父母的家找我,留下聯絡方式。其實,這位同學的名字我一時也記不起來,擔心是詐騙集團,就問了她班長是誰,我熟的同學是誰?果然,她對答如流。當我再被同學找回去開同學會時,竟然是在畢業三十多年之後了。
好心的同學拿了當年的大合照,讓我認一下誰是誰。我的記憶像冰釋的河水,慢慢的流動起來,感受到時間在每個人身上的「眷顧」與毀壞。很特別的是有少數幾位同學,不約而同地,都改了名字。其中一位說,她得了很嚴重的病,一定必須改名字,才能度過那個危機。因為有的人改名字,我更加認不出誰是誰了,好在有照片。
用餐時除了敘舊,當場作了一下調查,從畢業至今,一直從事幼教工作的本行者,竟寥寥可數。有一些人成為家庭主婦,照顧自己的孩兒,這不算幼教業者。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狀似熱鬧。當我看到照片中清純的我們,對照如今一個個有如職場老手的成熟、幹練,似乎失去什麼也得到了什麼,也彷彿這只是時間對我們開了一個大玩笑。村上春樹在《聽風的歌》一書所言更為貼切:「一切都會過去,誰也沒辦法捉住。我們就是這樣活著。」
有位同學感嘆自己身體逐漸衰老,思想也不如之前敏捷、犀利。活著,彷彿是不斷獲得的過程;從另一個角度,卻是不斷失去的過程,在失去與獲得的辯證關係中,哪個才是真的獲得,哪個是真正的失去,這些都很難分辨明白。試問,人生一定要活得一輩子都那麼敏捷、犀利嗎?失去敏捷、犀利,若能得到寧靜與人和或許也很好。
令我感到非常驚訝的是,當年長期單身的女老師,卻在高齡五十多歲時結婚,下嫁給一位醫師;男方他們家已有子女,也都是醫師,而且都願意叫她「媽媽」,似乎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在教我們這一班時,也有很多的親友幫她介紹對象,可是多年來遍嘗「過盡千帆皆不是」,而後來在婚姻該來的時候,親友一介紹,短時間內就成了。篤信基督的她,相信這是上帝預備好的緣分,當緣分一來時,她就及時把握住。作為學生的我,則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敢,雖然真愛來得有點晚,卻也彌足珍貴,比起有些人一輩子未曾遇到過真愛,這已經非常幸福的了。仔細想想,她也非全不費工夫,她這幾十年一直彈鋼琴、教學生,鍛鍊賢良淑德和溫柔和諧的氣質,才能得到真愛,並獲得姻親家人的敬重。
幾歲找到真愛都無妨,重點是終於可以找到了。當今社會不婚不子的現象很平常,因有異國新娘婚姻介紹所,高齡男性找到婚姻相對容易,高齡女性想找到合適的伴侶則非常困難。同學間有少數幾位,至今未婚,還繼續追求著學問與更好的工作成就。在男女受教育機會均等的社會,婚姻早就不是人生唯一的選項。有的人則是命中沒得選擇,其中一位同學,當主辦同學會的幹部去找她時,她的家人告知,此人已罹患乳癌仙逝了。可見,愛不愛、親不親,到了這時候都要被迫分離,愛過與沒有愛過似乎有所不同,愛過就真的能夠無憾嗎?但從其短暫、不長久這一點來看,也沒有太大差別。
最令我感到不忍的是,這三十多年來,小珍的際遇使得她更加堅信佛法,而不只是吃素而已。小珍畢業後考了保姆執照,當起專業保姆,因為勤奮買了自己的房子,生活很穩定。尤其,因為常常與小嬰兒在一起,整個人感覺不顯老,像孩子一般充滿活力。她較晚結婚生子,可是,沒想到這孩子未來得及長大,就已過世。但是她先生還想要有孩子,她卻已經到了生不出孩子來的年齡了。善良的她不想耽誤先生經營人生的時間,於是主動提出離婚,讓前夫可以再去找能幫他生產子嗣的人。
飽經人事滄桑的小珍,看淡了人世間的無常,除了幫人帶孩子,也時常參加佛教的國外服務隊,一有機會就到國外去做各種服務學習,以自己有限的生命,繼續去服務更多需要的人。生性樂觀的小珍,雖然經過喪子、離婚之痛,卻沒有被命運打倒。反而,每天笑嘻嘻,因為付出,內心更加充實,因為無所求,生活無欲則剛,更加活出生命的色彩。
回想那一段讀夜校的生活,因為白天上班已經很疲倦,晚上上課時,精神不濟。有時我累得趴在桌上睡著了,這時候仁慈的老師往往不會叫醒我,只是會走到我的座位旁邊,加大講課的音量,我自然會被「吵醒」,繼續醒過來聽課。如今回顧,更深深體會老師們教學的用心與愛心。
這一次同學會因為老師恰好從美國回台參加,我們聚餐完也到以前讀書的校園走走,再回顧一下當時情景。我發現滄海桑田變化很大。無法理解的是從校門到宿舍緊鄰圍牆的小路,當時的印象是蠻長的,現在怎麼感覺變短了?那時感覺整個校園很大,現在去看怎麼覺得又小又擠呢?這是什麼道理?是我長大後看過比這更大、更多的校園,所以覺得這個校園變小了嗎?(待續)
30年師生情緣/宋明理雪
- 2018-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