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真是年少輕狂啊!出門前我幽自己一默,告訴自己,若有誰人為我唱一首歌,我就嫁給他。
永遠不會忘記,初次見到他時的驚訝。他的溫柔,就是我所缺乏的那一團和氣。當他緩緩的從他辦公區,向坐在會客區的我走過來。第一次見面,談的是劇本和寫作。說著、說著,他忽然唱一首他作詞、朋友幫他譜曲的歌給我聽。聽的我好感動,為什麼我的歌在唱片公司無疾而終,他的歌已經琅琅上口,怎不叫人不勝唏噓!自嘆藝不如人。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他知道我一心只想寫作。
參觀過他的藏書,以及他已出版的各文類文學作品,使得我身上的文學血液更加沸騰,燃燒起來。若干年過後,再回首,真不知自己對文學的執著是從何而來,可那時候僅僅是青澀,或許單純就是力量、就是勇氣。
由於同樣對藝文的熱愛,在家人的反對聲中,我們結婚了。與他結婚的唯一理由是,當全世界都反對我發展寫作的工作,他是唯一支持我寫作的人。
直到婚後,要生小孩了,我才知道他原來是榮民。
他告訴我故鄉在蘇州,院子裡有一口井。他幼年時每逢夏天,佣人會把西瓜沉到井底,讓它變得冰涼再吃,這叫冰鎮西瓜。不會像現在用冰箱,冰得太冰了,而是利用地底的涼意,冰得剛剛好。或許台灣並不缺水,所以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真正的「井」,著實羨慕他家裡有一口井、一棵樹,這種溫馨甜蜜的家庭氣氛。
在榮總待產時,不知道為何住院兩、三天了,孩子還生不下來?我不想剖腹產,那要多躺一個多禮拜養傷。最後產科主任說,是榮民弟兄的後代,大家都來幫忙她「自然產」。於是召集醫生、護士們,一個在前面拉,好幾個在側面幫忙推肚子,是大家幫我順利把兒子「自然產」生出來的。
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當榮民眷屬被照顧的溫暖。
回想待產的第一天,醫生囑咐我要多走路,可以幫助生產順利,當我一個人在榮總醫院的花園散步時,有一組拍攝短片的人,趨前來向我說,他們在拍孕婦要多走路的衛教短片,希望我從那邊走到這邊,再多走幾次,讓他們自然跟拍。我就配合他們,很自然地讓他們拍攝。人類是靈性動物,在能力所及,互相幫助是應該的。後來才知道榮民眷屬被照顧得特別多。
兒子在嬰兒時期,時常半夜發燒、咳嗽,丈夫白天要上班,我總是一個人帶著幼兒,搭計程車去榮總看急診。有一次,我抱著孩子,坐在計程車後座,不知怎地,眼淚一直流下來,使得那計程車司機非常緊張,一方面安慰我說,不急,不急,很快就到醫院了,他一方面加快車速,一方面頻頻回頭看孩子的狀況。
孩子到醫院看診,打針吃藥之後就好多了,算醫藥費時才知道榮民的孩子看病也不用錢,我這才真的放心。我們收入有限,孩子幼小抵抗力弱,三天兩頭害病,如果都是自費,真不知如何是好。
丈夫雖來自蘇州,在台灣已居住超過四十年,在大陸則住了十幾年,思鄉的愁緒一直是他夢中的主題。兩岸探親政策開放之後,陪伴著他,我們搭上探親的班機,回到他住過在蘇州的老房子,在老屋裡與妹妹們一起回想,父母親還在世時的天倫之樂。
最讓我感動的事是,我終於見到那一口小小的井,和井旁邊那一棵樹,畫面除了真實,又多了一份親切。只是這口井,遠比我想像的小很多。井雖然已經停用了,在我心裡卻非常具代表性,足以讓我認出這裡是我的婆家。
夫君見到大陸的親戚,欣喜之餘,也不能免俗地在家鄉附近遊歷懷舊一番,然而一切幾乎都變了。此心境有如詞人楊慎的 「滾滾長江東逝水」《臨江仙》所寫「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他循著記憶去吃的無錫肉骨頭、西湖醋魚……,都還是這麼好吃,是「青山依舊在」的部份;父母親已經不在了,有如「浪花淘盡英雄」;當我們到上海,他親戚家社區的委員拿香蕉來看「台胞」。他一個蘇州少年,多年之後變成一個逐漸老朽的「台胞」,何嘗不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是非成敗轉頭空啊!
他常常疑惑著。在大陸,怎麼自己就真的成了「台胞」了?在台灣,因為吳儂軟語的口音,無論誰人都會叫他「外省仔」,如今怎麼無端淪為兩邊不是人的窘境。
他,悵然!看到悶悶不樂的他,我試著逗他笑。
「現在可好了,台灣有家,大陸也有家,處處有家處處家,多瀟灑呀!」
「噗嗤!」他笑了。(待續)
高歌情緣—當我邂逅了一首歌/宋明理雪
- 2018-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