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輕微的顛簸之後,客運車尾隨在長串的流水車陣中上了橋。
她看看錶,七點四十三分。心中的期盼增了份篤定:今天,該可見到那對老夫妻了吧!
想起那對老夫妻,她由心底就湧起一股安慰。她不知他們名姓,甚至與他們不識;他們,只是她每日上班途中車行橋上時的一幅「風景」!而在連續三個月的欣賞之後,他們已全然地溶入了她的生活中,甚而更進一步地左右了她對某些事物的想法與看法。
當然,起始時,她對他們是有著排拒和鄙夷的心理的。她還年輕,生命的花朵正盛放,有的是青春年華的輝煌與燦爛。而老先生夫婦倆夾於晨起橋下操場運動散去的三兩人群中,引人注目的唯有他倆頭上花白的銀絲。她那時,極怕銀絲,那是衰老和頹敗的象徵啊,他們怎能如此自在的將花白的銀絲閃耀在光燦的朝陽之下!
這一意念,於午休時刻,她便當玩笑般地對一群同事說起,她預料定會引起大家的一陣輕謔訕笑,不想,所得反應竟是一片沈靜,只芳姐說了句:
「有一天,妳也會老的吧?」
芳姐從來話少,即使責備人,也都是輕聲細語。此刻,雖也是輕聲,她卻明顯聽得出芳姐話中責備的意味,她心中突兀了片刻,思尋不出芳姐話中的弦外之音,便嘻哈兩聲將幾分尷尬匆匆帶過。
次日,她又在橋上見到老先生夫婦,想起芳姐的話,她開始打量兩位老人。那日,是個微雨天,陰沉的天色中,兩人的銀絲依舊閃爍;而合撐的黑傘下,老先生的大手搭在老太太細瘦的肩頭上,老太太則滿臉幸福安樂的微笑!她大為訝異:這是一對怎樣的夫妻,能在暮年的歲月中,安詳自得的享受彼此間毫無保留的情愛與關懷!
忍不住又將這種感觸說與同事聽。芳姐如水般輕柔的眸中盪漾的全是羨慕:
「他們的幸福是世上少有的。年輕人的愛情、婚姻,只是飄在水面上的浮萍;他們的,已經根深柢固、永恒不變。」
她喜歡「永恒」二字。她想起她許多頁美麗飄浮的愛情,不禁惶惑問:
「浮萍終能紮根嗎?」
芳姐笑笑,好久才答:
「憑妳的智慧吧。」
芳姐的話總有哲理在。當夜,她翻出了她的情感畫冊,狠心地撕去了好多頁。
以後,她便日日注意著老先生夫婦了。每天車一上橋,她便將心底的迫切期待化為眼眸的尋覓,她希望由他們身上獲得的,不僅僅是眼前一幅和諧完美的畫面,她更要一份心靈深處最溫柔的撫慰與熨貼。
而她,從未曾失望過。無論橋頭、橋中、橋尾,無論風雨、陰晴,那對老夫婦總會如約地出現在她眼前;滿頭光燦的髮絲,一身輕便的運動服,有時兩人牽著手,有時輕輕相擁,那麼怡怡然地、無視周遭車馬喧囂地沉醉在兩人的情感世界裡。每望及此,她眼前便會升起矇矓水霧一片,除了衷心地祝福他們外,她也由衷地期待著自己能擁有一份如他們般的美滿的幸福。
情感畫冊被她愈撕愈薄,最後,只賸薄薄的一張,那是小丁,是個能給她安全信賴,願以一生的愛與忠誠護衛她的男子。
然而,就在欣慰地決定了自己一生的託付之後,她每日清晨得見的美好畫面竟在一星期前突然中斷!那天,風雨交加,是個凌厲欺人的料峭春寒日子,客運車因著種種緣故,延遲了上橋的時刻,她心慌地極目探索著,而終完長橋全程,始終不見那對熟悉的身影,她心中恍惚若有所失,一整天的心情都籠罩在被打過折扣的陰影裡。
「把希望寄託在明天吧。」芳姐安慰她。
明天,仍是陰雨,又明天,又是陰雨……接連升起的希望,又接連被失望取代。芳姐仍在為她打氣:
「妳有無數個明天可以等待,耐著心點,或許,天氣好轉,他們將陪伴妳迎向初昇的太陽!」
今晨,開窗,她連日來的心情一掃而空,明艷的日光朗朗自山後射出,連天空都是爽利的淡藍與純白。她興沖沖地換上了上班服,興沖沖的搭上了客運車,現在,她興沖沖的等待著見到心中期待的美好畫面!
也許,我該遠遠的向他們道一聲早安哩!他們一定會聽到的。想著,沒自覺的就將「早安、您好」四字衝向了口邊,待驚覺鄰座男士的奇異眼光後,她才慌亂且羞怯地匆忙將整個面孔移向窗邊。
嗯,的確是個太美好的早晨,陽光柔柔,風輕柔柔,連堅硬如鋼的水泥長橋也變得柔和起來了,更何況那閃爍著紅艷色澤的人行道!她期待美好,而此刻,她眼前一切美好,她心中不由得躍動起一絲美妙的歡愉。
就在前方,那對老夫妻正在等著她。她有一種確切的肯定和預感。
車行已至橋中,長橋下望處,蜿蜒如帶的河水清澈如明鏡,河上清風飄揚起河邊綠草的一片片溫柔,她微笑地欣賞著這清麗的早晨,也微笑地等待著美好畫面的再現。
車速突然慢了下來,在連續的三次顛簸後,完全熄火停頓了。車廂內有一陣小小的騷動。
「真討厭,又塞車,上課又得遲了。」一個大學女生的埋怨,眼珠子滴溜溜的翻了幾轉,盡是無奈。
「我更不好過,老趕不上打卡,這星期已被連刮三次啦。」另一個尖銳高亢的女聲,有止不住的莫名怒火。
她不怒,不無奈,她的上班時刻還早,她有足夠的時間在車上等待;她只是心焦,她希望車子過完長橋,讓她見到了那對老夫婦後才塞車,才停頓。
只是,天不從人願,在十多分鐘的停頓後,車列仍無向前移動的跡象,她的心焦爬上了臉頰;老夫婦會等著她嗎?他們知道她心中的「約會」嗎?她開始煩躁,睜睜看著對向車道的各式車輛緩緩由他們車外滑過,她甚至有些歹毒的想:為什麼交通受阻的不是他們的車道,卻偏偏是我們的?
煩躁變成了窒息,車廂內的空氣愈來愈窒悶,她開窗,讓窗外的風吹進;別人也開了窗,吹進了對向車道駕駛人的幾句台灣國語:
「車禍啦,警察正在處理!」
「一對老夫妻———橫過橋尾,老太太摔一跤,老先生扶她———一輛小貨車剛好撞上———」
老夫妻?她悚然一驚:他們,這時刻,應是在橋中而不是橋尾———不,不會是!
快快把頭伸出車窗,她看不見橋尾,她的視線被前面一輛大貨卡遮擋住。
坐回座椅,她心中有一千個設想———設想他們今日未出門,此刻不在橋上的理由;有唯一的一個祈願———願他們平平安安、幸福永存!她低頭輕閤雙掌,輕輕默禱,她寧可今天見不到老夫婦,她願在明日之後的每個清晨見到他倆臉上的無邊歡笑!
車窗外吹進的風忽然添加了一股快速的寒意,她由默禱中回神,是客運車繼續了行程。車行極慢,似在唱著一首悲涼的哀歌,低啞而沉緩,她不敢抬頭外望,她把希望寄託在明天。明天,橋上,老夫婦的閃爍銀髮將會帶給她前所未有的歡欣與鼓舞!
而車行,車又停———只停極短暫一剎,她心底知曉,那是車禍現場邊———車又行。她始終沒有抬頭。
橋/石隱
- 2018-0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