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約帖

  • 2018-06-28
 春雷驚醒了蟄伏一整個冬天的動物。前幾天方聽見春雷乍響,心裡頭正愉快地手舞足蹈著,為它的到來默默喝采,可我仍處於寒假的慵懶之中,像隻冬眠未醒的動物。我躺在柔軟而陷落的躺椅上,一隻手不安分地拿著木桌上的巧克力餅乾,猛往嘴裡塞,絲毫不記得過年前才發生的可怕事情。
 大約在寒假開始時,某天夜裡,工人們搬進我的嘴裡開始施工,他們敲敲打打、弄疼了我原本地基就不穩的牙,還順帶偷走了我的一夜好眠。從小我的牙齒就不好,小學四年級便經歷了殘酷的抽神經治療,隔天回到班上,和同學們分享抽神經的事情,大家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問我抽神經是什麼?會不會痛?原本想要獲取安慰及溫暖,卻被同學們驚訝的神情驅逐,遺留在口中的痛楚瞬間昇華成為驕傲,我因著自己超越同年齡的蛀牙程度,感到莫名優越。
 從那次被抽了神經之後,頑固的我,依然沒有學會乖乖刷牙,還是草草解決這件清潔工作,牙刷待我溫柔,輕拂過我泛黃的齒面。大概上輩子是齧齒類動物,才會放任自己的一口黃牙,以為牙壞了,終有一天會長。刷牙只是睡前的例行性工作,唯有在受到叮嚀時,會不甘願地走到洗手台刷牙,在大人沒注意到時,便時常省略這個步驟。
 後來的我會有什麼樣的遭遇,可想而知。去年,我右後方的臼齒被診斷出蛀牙非常嚴重,必須進行根管治療。當時我並不曉得這件事的嚴重性,心裡以為,大概就像是補補蛀牙,用聲音像鑽子一般的工具,先把蛀牙的地方挖掉,再用銀粉補起來就行了。沒想到,這次的治療,卻讓我折騰了好幾個月。
 治療幾乎把整顆牙齒都磨掉了,半壁江山毀於一夕。牙菌斑對我的牙貪得無厭,往裡鑽洞、寄生其中。他們築起宏偉的房子,幾近鏤空,外牆白色刷漆,內裡卻貼滿黑色的壁紙,像在為中空的牙齒哀悼。為了保全建築根基,醫生只能幫我裝上假牙套,保護牙根。治療過程中的痛楚大致都能被醫療進步的麻藥技術減緩,可我內心卻覺得十分罪過。父母親贈與我的家屋,卻被我的惡習惹上流氓,他們在內部鑿了大洞,房屋盡毀。父親是整個事件的旁觀者,醫生怪手般下令拆除重建時,他的面部表情凝重,眉頭緊鎖。鑽子噴出水花如塵土飛揚,完畢後嘴巴感覺空蕩蕩的,黑洞般擴大,將我整個人包住、吞噬。
 醒來的時候,我從圓筒狀的溜滑梯洞口冒出來。小學三年級時,我在學校附近的公園玩耍,那裡有座鐵製的圓筒狀溜滑梯,高度約一層樓高,金屬材質使得溜下來的速度飛快,讓我玩心大增。迫不及待地滑到地面之後,又心急地爬起來想玩第二次,慘劇便發生了。我在溜滑梯的底端滑倒,大大地跌了一跤,手肘被地心引力強硬的吸了過去。我頓時趴在地上,像一隻掉在地上的毛毛蟲,蜷縮著,一動也不動。母親急忙跑過來看我,帶我回家。那次的受傷讓我餘悸猶存,自此不再光顧那座溜滑梯。原本以為只是單純的瘀傷,在床上躺了半天,手肘的骨頭卻如地震震源般,不斷傳送疼痛到我的大腦,伴隨著腫脹與陣熱,痛得無法起身,父母發現情況不對勁,才轉往大醫院治療。
 花瓣狀的手術燈在夜裡綻放,醫生為我注射麻醉後,我像睡美人般進入沉睡中,醒來之時,沒有王子癡心等候,倒是手臂上多了針線縫合的痕跡,長約七公分,還有幾針橫縫,縫線銳利的像一把西洋劍。阿姨帶著士林有名的小籠包來探望我,我才嶄露出幾日來唯一的笑容,手不痛了,我的世界又恢復了色彩。麻醉藥將我的疼痛封存在冰原底處的洞,連同記憶一起埋入。埋在底層的疼痛化成了石油,後來某天,被母親開採。她告訴我,在我被推進開刀房時,父親坐在手術房外的椅子上拭淚。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流淚的父親。原來,石油是父親的眼淚。
 人出生以後便不斷被塑造印象,像糕餅師傅的餅乾壓模,外界事物擠壓出壓模的外型,然後我們用這個模子去製作餅乾。在我的腦海中,父親裝不進父親的壓模,而母親亦是。父親比母親慈愛許多,家中教訓小孩的工作,一向都是母親擔任,而父親就像烈日後的陣雨,總是在我和妹妹被熾熱豔陽曬傷之後,悄悄地用他的臂膀將我們圍繞,化作綿綿細雨,滋潤我們龜裂的心情。在黑漆漆的客廳裡,我獨自啜泣,父親會用厚實的手掌輕拍我的背,撫平情緒的波折。他有雙厚實而溫暖的手掌,冬天裡,他總是會用手握住我的手,就像是一雙手套,讓我在寒冷的天氣中,有溫暖的依靠。對我而言,父親就像一個防空洞。
 我心裡頭好像有一條漆黑的通道,摸索著,便可以通到父親那。年幼時,父親有時會因工作而晚歸,在尚未聽見父親進門的聲音前,我睡不著覺,並感到莫名害怕,身體緊緊蜷縮在棉被裡面,像被一層厚重的膠裹住,動彈不得。直到父親回到家中,點亮夜晚微弱的燈,我才能放心走入夢鄉。工作繁忙的他,時常拖著黑夜的尾巴,他曾經有過升遷的機會,卻為了不願離開我們,遠到外地工作,放棄了升官加薪的機會。
 每當我躲進洞裡時,總覺得有個更幽深隱微之處,洞穴深處時常吹出陣陣的風,就像是能通向另一端的出口,而我始終不知道風何以形成。
 面向太陽的背後是陰暗,我曾試圖去尋找陽光背後的答案,可是眼睛總是睜不開,只能窺測,答案可能與他們有關。我在年紀很小的時候見過爺爺,他有著非常道地的外省腔。每逢暑假,家裡會接到爺爺的電話,我其實聽不懂爺爺在講些什麼,只會嗯嗯啊啊的回答,退回了牙牙學語時期。連他叫上我的名字,都要花一段時間才辨識得出來。爺爺住在巴拉圭,久久才回台灣一次,他對我的記憶停留在十幾歲的小女孩,就像壞掉的電腦,更新過後,還是容易當機。他對我們的一切所知甚少,就如同我們對他。
 另一陣風可能是她。潮濕與寒冷,是我自小對淡水的印象。以前我們時常去探望奶奶,她獨居在淡水的公寓,從不和我們外出吃飯,也不願意與我們同住。多年來,她居住在狹長的房間裡,那裡有一扇窗戶,陽光從窗戶灑落地面,她時常坐在窗戶旁邊,邊聽收音機邊望向窗外,就像一隻忘了如何歌唱的金絲雀。她總是在我們到訪時,展露短暫的笑容,銀白的假牙如月光般和煦。奶奶不太會跟我聊天,卻喜歡讓我站到牆壁旁邊,拿起彩色筆在我頭頂的上方畫線,記錄著我每年的身高成長。一年一年過去,我越長越高,可奶奶的身體和心情,卻逐漸衰弱。
 某年冬天的下午,父親接了一通電話,便急忙出門辦事。傍晚回來,臉龐帶著不知是雨水或是眼淚的水痕,母親或許知情,叫我和妹妹別去煩父親。此後,我們許久沒再去淡水找奶奶,最後一次見面,在殯儀館。只有我們和姑姑出席。長年在國外的姑姑,就像父親的其他家人一樣,很早就移民國外,獨留父親和奶奶留在台灣。喪禮在一陣淒清中結束,奶奶的骨灰存放在北海福座,沒有太大的排場,也沒有呼天喊地的孝女白琴,聳立的罐頭塔,家族全員出動的輪流守喪。從北海福座離開時,車子沿著迴旋的山路下山,我腦中的思緒也跟著打結,我不清楚奶奶為何突然過世,也不明白奶奶以前遭遇過什麼,答案隨著大火消失了,只留下餘燼。回家的路在冬天的細雨中,顯得霧茫茫一片,父親的臉上沾滿了霧散後留下的水珠,閃著透亮。(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