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曆年跨年後的第三天，下午，我走到連鎖的大賣場。
果然，賣場的正門口已經貼好大大的告示，明白而清楚地告知所有的消費者，這間廿七年歷史的分店將在11天後停止營業。
事實上，早在兩個禮拜前我就已經聽說，也有報紙披露這則消息，那時尚屬「流言」，如今則是「定論」。已經無可挽回，The End。
婆婆媽媽，或是已經退休的老人家，生活裡的計較總不外是升斗之間的瑣事罷了。住家附近，散步可及的範圍內有間大賣場，對社區居民來說，不僅是購物的便利而已，更是節省家庭開支的要道，攸關生活大計，尤其是在家裡的老頭子的退休金預期即將縮水以後。
「關門，這可不是什麼小事。你知道，我們生活中食衣住行娛樂的採購有多少得仰賴那家大賣場，那間賣場就是我的柑仔店。」鄰居楊老太太這麼說，同時手指她一身的衣褲和拖鞋。
「你知道，一年下來，比起社區型的超市或是7-11，賣場裡的特價商品可以幫我們省下多少錢？」老頭子打開電腦裡的日記帳，以及最近一次的交易明細單，這麼說，最後還補充一句，「更不要提他們的現金回饋，去年消費一整年後，我們可以兌回672元。」
「是，我知道，我剛剛已經拿那筆錢買了一條純棉的被單。」我回答。
「可惜啊！以後住院出來『放風』時就少了一個蹓躂的地方。」坐在輪椅上，腳踝有圈刺青的中年人這麼說；後頭推輪椅的婦女連忙：「呸！呸！呸！」啐了三聲。賣場的對面是教學中心級的大醫院，醫院的旁邊是消防隊和派出所。
「以後，看電影時，只能到7-11買烤蕃薯了。」一對年輕男女這麼說。隔巷，賣場的另一邊是一棟影城兼遊樂場。那對年輕人可能不知道的「流言」是，那棟影城也將於兩、三個月後劃上休止符，歇業原因同於這間大賣場。
「以後聚餐，想要烤肉，或是臨時想要煮個火鍋怎麼辦？」散居附近的大學生這麼說。除了一所大學，賣場方圓兩百公尺的範圍內還有兩間小學、一間國中。
「就算非得關店不可，為什麼不能撐過舊曆年，讓大家過個好年？」老頭子抱怨。
「我們也想啊！」賣場門口一位女服務員，看見我瞇著眼細讀那面歇業告示，輕聲向我說，同時手指向上，「但是，上面不准。上面的人說，這間分店的租約三月才到期，不過因為考慮到撤店盤整需要不少時間，過完年一定來不及，所以只好定在這個不上不下的時間。唉…誰不想，安安穩穩，過個好年呢！」
我搬來這個街區已經二十年，每週至少光顧這間賣場兩次，所以裡頭資深的員工我大都認得，有些還是熟識，像是眼前的服務員就是其中的一位。我可以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所以關心地問：「那麼，你們這些員工，」我模仿她，也用手，指指上方不可見的虛空，「以後怎麼辦，會被遣散嗎？」
「那倒不會，」她更是將聲音壓低，低得我似乎得以耳就她的嘴，「因為他們捨不得發遣散費。我們這些不想『自願離職』的員工會被打散，安插到其他的分店。」
「哦，這樣啊。」我想起年輕時，還沒生下小妹前，那段輾轉於各個家庭工廠的經驗，於是又問，「你們想到其他的分店去工作嗎？」
「頭殼壞去，誰會想寄人籬下。」她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但是立即發現，因此又悄聲解釋，「畢竟，這裡待久了，生活作息已經固定，換個新環境，一切都得重來，又得再當一次新人。也不曉得，新的地方對待新人的態度是什麼。」
她的話裡似有難言之隱，引得我衝口而出：「那麼，你們要跟上面的人反應啊，你們的擔心。不是誰說過的嗎，遇到不平的事情就要自立自強，跟上面的人拍桌子。」
話才說完我就有些後悔，因為聽起來有挑撥離間的味道。倒是她，難得嘴角因此微微彎成一道弦月，笑著說：「這位大姐，你愛說笑，人家是這隻，我們是，」她將右手掌握成一個拳頭，舉高大拇指，接著又再翹起小指：「這隻。」
當我還想安慰她時，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回頭，眼前已經閃過一道紅影，直直墜下，歇業告示牌前的一落，空空的，待人取用的置物籃。「碰！」的一聲，讓我和那位女服務人員同時嚇了一跳。
立即，我心生不快，但是幾乎同時又平息下來，將心比心嘛，誰沒經歷過這些鳥事呢。當我想問那位女服務員，剛剛那個生面孔是誰時，她已經走回門口原來的位置，繼續歡迎所有顧客，不分男女老少，年紀小一點的幼兒，她還會笑著遞上一支他們早已紮好、灌飽氣的汽球。
賣場裡的工作人員依舊忙碌，不過有些人看來不像是在補貨，反而正從貨架上撤下商品，裝進紙箱，拖回賣場後方我未曾逛過的倉儲區。
望向餐食區，一位頭髮已經花白的老婦，肩著貼腹小袋，正坐著休息；那人也是賣場的熟客，至少我來賣場時幾乎每次都會遇見她。以後，沒了大賣場，她將流落何方，打發日常幾個小時的時光呢？這麼想時，我聯想起前一晚和老頭子的對話。
老頭子望著儲藏室裡逐漸堆高的日用品山時，又開始牢騷：「笨蛋，」他模仿名嘴的口吻，「問題出在經濟。好些年前，那家『萬客隆』收起來時怎麼沒人懷念。那家『萬客隆』，你還記得吧？」
「我又沒老人癡呆，怎麼會忘記。」真不明白，人老了怎麼那麼好發議論，於是我沒好氣地說，「是，你那麼行，那你想想辦法啊。」
「有辦法，我就去當總統了。」老頭子先是開玩笑地說，繼而若有所思地補充，「事實上，我想過這個問題。我們這裡，有山有海又有河，終年陽光，綠地也多，道路又寬又直，人又和善，哪裡比不上美國的棕櫚泉。對老人家友善一點，獎勵老人家搬進來，老人家來了，年輕人就跟著回來了，經濟自然活絡了。」
對於老頭子的提議，我始終覺得有圖利自己的嫌疑，所以故意給他一刺：「是啊，什麼都好，就是水有問題，空氣又差，路上到處是狗屎。」
老頭子還想分辯，不過我不想理會他那些空想，於是走回廚房，最後還撂下一句：「婆婆媽媽，圖的是方便的生活；經世濟民，就留給你們這些坐辦公桌的大老爺，慢慢，去想吧。」
賣場的食品區，除了生鮮蔬果、肉類和熟食的櫃位仍然正常補貨外，一些特價品，以及熱門商品已經空出他們原先占據在貨架上的位置，留下一小口一小口的黑洞，像是缺牙的嘴。
環視賣場，除了一些熟面孔，不少人都相當面生，不像是以前會來此消費的顧客，莫非他們是聞風而來的禿鷹？真的，就算賣場關了，收入縮水，生活還是得過下去，不是嗎。這麼尋思時，小妹Line過來：「媽，別擔心，說不定原址會進駐更大更好的百貨商場。」
「是嗎？我可不敢想。」我回傳，同時配上一幅他們取笑不已的「長輩圖」：晴天，雨天，日子還是要好好過。真的，賣場關門後，日子還是要過。
2018年新開的天空，冬陽暖暖，天氣很好，但是空污嚴重，已達紅害等級，嗅一嗅，還有一縷幽幽忽忽，難以名之的異味。我的右肩，還有雙手，滿載從大賣場搶購回來的商品，回家的路上，感覺有些沈重。
賣場關門我不走／敖古仁
- 2018-07-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