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我的生母,是在我四十一歲的時候,我們有四十年沒見過面。當我看著她說話世故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九重葛,那種爬滿圍牆邊,常會看到的美麗植物。它有著鮮艷的花瓣,但是莖上有許多彎刺,讓人不敢輕易接近,若是不小心,一個踉蹌,摔進它的懷抱,想必終生難忘。雖然九重葛跟紅玫瑰的花語,一樣都是熱情,但是九重葛的熱情,卻是意指「不牢靠的關係」。
(一)
你喜歡的是這個人,還是喜歡這個人的靈魂,我常常這樣問自己。有時候,我們會沒來由的,喜歡一個人,不管他是不是值得我們喜歡,沒為什麼就是喜歡,但是,若不喜歡一個人時,不管他做了多少的努力,我們就是不會喜歡。
記得求學時,有一個同學,曾經跟我說,她時常分不清肚子餓時,到底是胃想吃東西,還是頭腦想吃東西,我想,她的意思應該是說,是身體的本能需要食物,還是我們的欲望想要食物,對於這些讓人分不清的問題,都是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或許兩者都有一些吧!
(二)
再次見到我的生母,是在我四十一歲的時候,那次見面,就讓我有這種分不清的感覺。對於她這個人,談不上討厭,但是就是不喜歡,我不知道,我是不喜歡她這個人,還是不喜歡她給人的感覺。
那是在一個中式的餐廳裡,我跟我的姑姑,還有兩個叔叔,跟她相約在那裡見面。我的生母,皮膚白皙,個子不高,紮著馬尾,看起來不到四十歲的樣子,但是說起話來,卻給人一副世故的感覺,這是我當時對她第一眼印象。席間,我們沒有太多互動,我只是聽著她說話,然後靜靜的觀察,這是我的習慣,因為我擅於觀察,習慣隱藏自己的情緒,也極端的重視個人隱私。
她對於我吃素,又不會說台語這兩件事情,很有意見,她說,如果一個人不會說台語,會影響自己的人際關係,要我一定把台語給學好。然後又一直不停的追問我,為什麼非要吃素的原因,我沒有說什麼,笑著帶過她的追問,當我看著她時,不知道為什麼,腦海裡會一直想起,圍牆邊時常可見的九重葛。
(三)
九重葛,是常綠的蔓性灌木,葉呈三角形,葉端銳利,互生,嫩枝被毛,葉腋有刺, 九重葛苞片薄,水分含量低,相當適應高溫乾旱的環境,所以花期相當長。在英國,因為花瓣薄如紙,所以稱九重葛為紙花,意指「不勞靠的關係」。
求學時,我時常在校園的圍牆邊看見它,覺得花朵漂亮,但是畏懼它莖上的彎刺,總是遠遠的看它不敢靠近,心裡常想,可能是要防止學生爬牆翹課,又或者是防止小偷爬進校園,才會在圍牆上種植整片這類有刺的植物,是不是真的如我所想,沒研究過也不得而知。
看的出來,我的生母,是想要在第一次見面,給我一個好的印象,但是她搞砸了。畢竟四十年沒見面,平常也不曾聯繫,要在短短的時間裡,就要贏得我對她的好印象,那其實是有點困難,更何況她還帶了她的已婚男友,這實在是讓人摸不著頭緒。
當我們知道,她的男友,拋妻棄子只為了跟她在一起,還養了她跟她前夫生的兩個女兒十八年,雖然故事聽起來感人,但是氣氛卻有些尷尬。因為我們生活圈小,個性又單純,對於這種八點檔才會出現的情節,其實是有嚇到我們,但是我並不是因為她是別人的第三者,所以就不喜歡她,而是單純的就是不喜歡,這我還分得清楚。
(四)
會跟她見面,完全是出於偶然,原因只是我去戶政事務所申請出生證明,意外的拿到了她的戶籍地址。這四十年來,我們沒有找過她,因為知道她已經嫁人,不願意給彼此帶來困擾,所以遲遲沒有聯繫她,加上養育我的姑姑待我如親生兒子,我一直沒有想過要跟她見面。
意外拿到地址後,對於要不要跟她見面,我考慮很久,因為不知道她的實際狀況,擔心會給自己帶來麻煩,但是,如果有生之年不見一次面,或許心裡會有些遺憾。後來問過家人的意見,他們是覺得應該要見一次面,因為畢竟手上已經有了她的聯絡方式,若不見面似乎有些說不過去,所以最後就由姑姑出面,代替我去跟她聯繫。
跟我生母聯繫上,我們就開始後悔,記得當晚,她打電話給我,她的第一句話,不是問我過得好不好,而是問我有沒有在工作,書有沒有唸到大學,身體有沒有什麼毛病,連珠砲的對我做一連串的身家調查,深怕我會拖累她。我是多慮了,她其實更怕我們,怕我們給她帶來麻煩。
她會這樣問,我完全可以理解,所以我不怪她,因為我來自一個貧窮又複雜的家庭,這是她知道的。從小我跟著爺爺幫人打掃廁所為生,由姑姑、叔叔照顧長大,爸爸因為混幫派被警察抓,在監所服刑十二年,所以我的童年,幾乎是在打掃廁所與往返監所中度過。
像我這樣的人,不走上歧途,就已經阿彌陀佛,能有多大出息,我想,這應該也是她四十年來,對我不聞不問的主要原因,後來也間接得到了證實。電話裡,我簡短的介紹我自己,讓她安心,我不是因為走投無路要去找她,只是不小心拿到她的地址,所以跟她聯絡,希望她不要想太多,單純的就只是想見個面而已。
(五)
聽我講完,她知道我不是別有所圖,她比較放心,開始炫耀起她兩個女兒有多麼的優秀,都是國立大學畢業,也有一份收入不低的工作,她們會這麼優秀,都是因為她很用心栽培她們的緣故。
她問我大學是哪裡畢業,我笑了笑,含糊帶過,說沒法跟她女兒相比,她問我在哪裡工作,我也是含糊帶過,就說在小公司裡當職員,我其實是想趕快結束這些話題,因為我沒有什麼耐心,聽一個沒有交集的人講那麼多話,感覺就像是不小心接到了推銷電話,無法阻止也掛不掉電話。
最後,我還是耐住性子聽她說,不過她並沒有繼續追問,或許,她覺得繼續追問下去,只會讓我覺得難堪,像我這種人,就算沒有唸大學也是很正常,沒有背景的我,能夠在職場上糊一口飯吃也已是萬幸,她不忍對我太過苛求,更何況她四十年不曾找過我,給彼此留一點空間,或許我會因此感激她也說不定。
這也就是為什麼,她在跟她親生兒子第一次見面時,會有這些讓人想像不到的驚人之舉,若不是她一開始就盤算錯誤,就是她這個人天生白目。
誰會在第一次見面,就想要試圖反客為主,要別人以她的意見為意見;誰又會在第一次見面,把自己所有的過錯,推給一個往生很久的人;誰又會在第一次見面,就把她的已婚的男友帶來,好像巴不得大家都知道,她是破壞別人家庭的壞女人,她的自以為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記得小的時候,常坐在頂樓的女兒牆上,兩隻腳就懸在半空中,晃呀晃的,我看著天橋上匆匆忙忙的人群,想像我的母親是他們的其中一個,然後牽著她的手,頭也不回的跟著她,去過她的生活,去走她走過的路。但是,那通電話,那次見面,踩碎了我對於母親的幻想,而且是狠狠的踩得粉碎。(待續)
九重葛/田靖溪
- 2018-0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