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家是倦鳥歸來的巢；是避風遮雨的港灣；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家是圍繞我們一輩子的那個字。但是對我阿爸來說，他的原生家庭是一本難唸的經。
阿爸是家中長子，因家貧，二姑送人做童養媳，阿爸的到來似乎已暗喻肩頭上的責任將是無比沉重。家中孩子接二連三來報到，還是孩童的阿爸就得扛起家務。阿嬤共生有五子六女，可想而知經濟壓力更是雪上加霜。阿公不過是機關僱員，哪裡足夠撐持一家十三口。於是阿爸才國小三年級，就得跟著三姑沿街叫賣冰棒，賺取生活費。小個兒的阿爸拖著大冰桶步履蹣跚，有些鄰居看不下去，都來家裡跟阿公阿嬤說情，不要讓阿爸再出去賣冰棒了。無奈家中經濟困窘，若不是賣冰棒或收集破銅爛鐵去換銅板，家裡的吃飯錢就沒著落。有一回，阿爸聊起困頓不已的童年生活，一家大小圍著圓桌，花生米是數粒分配。一碗稀飯配幾顆花生米度過一餐，那種家道貧寒、饘粥餬口的日子，阿爸不意哽咽了起來。
好不容易熬到高職畢業，阿爸只知道趕快就業賺錢，不然一群蘿蔔頭怎麼辦。沒有一技之長，也沒能攀親附戚求助達官顯要，一個沒沒無名小卒，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因緣際會，鄰人見狀願意幫阿爸推薦去飯店謀職。彼時，台灣正開放觀光，因此，阿爸搭上順風車，收入略為可觀，家中經濟終於得見曙光。曾經有段時間，阿爸的收入極為可觀，家中甚至還請佣人煮飯洗衣。這時媒人來說親，阿爸和媽媽認識一段時間後便結婚。原本以為，家境就此翻轉，但天不從人願，阿嬤竟然沉迷賭博，且一發不可收拾。
婚後一年長女來報到，阿爸和媽媽忙得不可開交，一大家子的伙食全賴媽媽張羅。阿嬤卻執迷不悟，待在賭場的時間愈來愈長，把阿爸的薪水袋，連膠帶都還沒拆封，就帶到賭場，讓負責採買食材的媽媽困擾不已。阿爸束手無策，只能偶爾偷塞點小費給媽媽。媽媽懷二胎陣痛時，央人去賭場找阿嬤回來，等孩子都生出來了，阿嬤才拖著疲累跚跚來遲。阿爸知道後非常氣憤，知道阿嬤不可能回頭了。不顧家中反對，也為了自己的家庭著想，阿爸決定搬出這個家。
跟外公借錢買了一間房子，原本以為憑藉這份收入不錯的工作，可以輕鬆還清債務。豈料，風雲變色，阿爸的收入瞬間滑落，緊接著老三、老四、老五又來報到，全是女娃兒，讓阿爸媽媽又開始頭疼。似乎經濟壓力是阿爸這一生的功課，餬口不成問題，但要攢錢儲蓄卻很不容易。好幾次，阿爸都被所謂的結拜兄弟開口借錢，若非老媽守持功力深厚，我們恐怕早就露宿街頭。
不得志的阿爸四處求神問卜，飛黃騰達與他無緣，而他也因自信心不足，幾次有機會被拔擢，都被他自己拒絕。直到職場退休，他仍只是位小主管。疲勞至極的阿爸厭倦了職場的爾虞我詐，就在小妹完成學業後，阿爸旋即辦理退休。
回到家的感覺自然很輕鬆，再也不用看人臉色。阿爸幾乎分擔了所有的家務，因為老媽近半百才投入職場，兩人對換角色，開啟了新生活。阿爸任勞任怨，把家庭煮爸的角色扮演得有聲有色。只是年歲漸長，他對原生家庭的不滿竟愈來愈深。他經常家事忙到一半，坐在沙發椅上有感而發不斷重覆幼時家庭的貧窮，還有阿嬤不顧一切的沉迷賭博，把他在人生最精華時刻賺取的最優渥薪資，全貢獻給了賭場。阿嬤沒有為阿爸儲蓄任何一毛錢，就連娶老婆的本都是靠自己存的。如果當年阿嬤能把阿爸原封不動交給她的薪資，儲蓄或投資都好，阿爸的人生可能就此大逆轉。
阿爸總是感到事與願違，即使多年來他堅定信仰，仍舊擺脫不了他對原生家庭的怨懟。阿爸近杖朝之年，心中時刻掛念著這些不如意，其實是折磨自己，也令我們相當不捨。近幾年也因聽力漸衰影響他的人際交往，加上暈眩症發作頻繁，他索性就把自己關在家裡，愈來愈鑽牛角尖。我們都曾奉勸阿爸，都這把歲數了，放過自己吧！
阿爸是一個很純樸的城市人，思想簡單，為了家，他可以犧牲個人任何興趣，成全家人。但看著他面對自己這一生的功課，顯得落寞寂寥，似乎還有好多的夢想都未實現。阿爸的家是一本難唸的經，但能成為一家人，卻是好幾輩子修來的緣份。今生如是，源於前世。希望阿爸敞開心胸，看著自己手上擁有的幸福就好，人間總有好時節，祈願阿爸健朗，這些經年累月積在心底的塵埃，就隨風揚去吧！
阿爸的家／薰依草
- 2018-08-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