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她在寧靜的城市中醒來，掀起窗簾一角，看看晨曦。
今天的色溫不錯。
拿了一大杯水吞下B群，她從冰箱抱出數個保鮮盒的維他命C：奇異果、蘋果、葡萄、藍莓、蔓越莓，各挑幾塊放到空杯退冰，再逐一扣上盒蓋冰回去。
她對鏡撫摸自己光禿的頭頂，感受摩擦牽引髮根帶給頭皮的刺痛，好真實，一些細小髮株已經生了出來。然後她覆上頭巾、戴上帽子，輕輕將帽角抓蓬，對鏡瞧了幾個角度，出門。
電梯嗡嗡下降。怪了，不是才翻修過？自從生了病，五官都變得特別敏銳。
出了大門，冰涼的空氣撲面，她忙戴上口罩、拉高脖圍，確保不讓一絲冷風竄入。平時熱鬧的餐廳此刻全都鐵門緊閉，她滿意地舒了眉頭，最怕的就是油煙味，清晨的清新空氣，再好不過。
從大孝門步入中正紀念堂，沿著石頭路信步而行。時逢初冬，晨陽光影非比尋常，自林間灑落，替頑石鑲上金色光環，一旁的水窪裡映著松鼠活潑的身影，此時似是它們覓食的時刻，牙齒磨蹭的卡嗤聲不絕。
轉個彎來到櫻花園，繽紛早已謝盡，杜鵑花叢也不見萬紫千紅，只有梅園猶勁的樹桿子，仍挺立靜待綻放。人說八月桂花香，但中正紀念堂的桂花，一年四季都香。
大忠門側的園地，兩名婦女領著兩排長椅的老人家在誦經，長廊上深情款款的卡拉OK老情歌聲亦混雜其中。而石頭路的另一邊，人們在地面鋪上墊子，打氣功、練瑜珈，推息運氣、心凝神聚，彷彿另一世界。
來到池畔橋邊，一名扛著長鏡頭的男子吸引了她的目光，是攝影同好啊！她不自覺地碰了碰胸側開刀的疤，抿抿嘴唇，她知道自己現在還背不動她心愛的相機。
小孩踏著迷你單車要上拱橋卻力有未逮，父親快步追上，推兒子一把，她笑了起來，拿起手機捕捉這畫面。
嘩然一陣清脆，她驀然回首，兩隻追逐戲水的紅嘴水鴨，在殘荷間踏出許多圈水花。
喀嚓！又是一張經典。
她穿越廣場，兩旁立方狀的路燈有著米色的傳統紋飾，像是過氣的繁華。
繞了一圈回到大孝門側，輕柔的樂聲自長廊流瀉而出，這兒是全中正紀念堂最蓊鬱的一塊：蕨類植物區，老人家們正和著西洋音樂伸展。她和幾名熟人點頭，找張石椅坐下擦拭額前的汗水，她等的是七點半的五行健康操。
「喝！喝！喝！」白汗衫的爺爺照例吐息吶喊，一面赤著腳在健康步道上小跑步，她每次瞧了都覺得自己的額側神經在替爺爺的腳掌抽痛。
這頭，外勞一個俐落的踩腳固定輪椅，扶阿嬤起身，奶奶艱難地移動，逢人仍努力直起腰來道早。外勞亦步亦趨地陪奶奶走完長廊，慢跑的年輕人來回跑了五趟。
人家說多走走、多動動便可以增加腦內啡，就像她那個基督教朋友每天去跳讚美操一樣，能多走一步便是一點進步吧！
另一頭，青年推著母親停在旋轉門邊，低頭囑咐幾句，母親還他一個安心的笑容，起身，推著自己的輪椅，緩步前行。
音樂由柔和轉輕快，她起身準備，剛到的上班族也將包包一放，穿著短高跟就跳起操來。
「阿嬤！運動。」外勞扶阿嬤坐回輪椅，「來，阿嬤！甩手。」
老奶奶乖乖地跟著擺動，即便佝僂著瞧不見前頭老師帶的動作。
音樂終了，青年提著熱騰騰的早餐回來，湊到母親頰邊，母親輕推他一下，接過早餐，臉上的笑容和手中的包子豆漿一樣暖。
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出門上班之時，這樣很好，不會遇上鄰居。
闔上大門，瞥見門上的陶板屋餐券，她搖了搖頭，餐廳是密閉空間，容易被傳染感冒，不能去。
她把退了冰的水果倒入果汁機，加入青花菜，再開一罐高蛋白飲品，按下開關，嗡嗡嗡！明天要驗白血球數量了，這次一定要超過門檻，才能進行週三的化療，她不要延期。
最好在過年前把六次化療都做完，頭髮才有機會長回來，要是讓婆婆看到自己成天戴著頭套、帽子，還真不知能用什麼藉口塘塞。
就怕說實話會讓長輩擔心。
她拿出手機回顧方才捕捉到的相片，臉上洋溢幸福的笑，人們只看到謝盡的繽紛，卻不知道－－ 中正紀念堂的桂花，一年四季都香。
謝盡的繽紛／稜語
- 2018-08-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