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景如歌,之行板/敖古仁

  • 2018-08-20
 種花澆水之必要。
 他,在家男,職業是童書的插畫家;約莫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有妻,有女,兩位幼女大概還是讀小學的年紀。他,住在對街,獨棟的透天厝,每日中午之前,或早或遲,總會登上向街的陽台,為花澆水。種花澆水施肥,貴在依時適量,得配合植栽、土質,看天,而調整,因為他們生存的憑藉只有那一小盆培土;外加之物,多了,排不走,植物會淹死;少了,他們便是病息懨懨,長不好,遑論開花結果。
 此外,陽光之必要,卻是他無法控制的因素。即便他的陽台面南,向陽的時間,每天不過半日,每年也就只有六個月而已,全日照的植物住在他的陽台一定長不好。一切,勉強不來,這是他犧牲了茉莉、荷花、桂樹、和無數多肉植物後的領悟。至於那盆艷紅的沙漠攻瑰,倒是一整年都在開花,只是粗壯的枝椏和花朵全都長出了陽台,卡住鐵窗,想要搬下來修剪而不傷及枝枝節節幾乎不可能。
 當然,一點點溫度,和濕度的配合,也屬必要,也屬不可勉強之事。像是那盆羽竹,就算加了水盆,雨天一樣得澆些水,不然那一片片匕首狀的綠葉,隔天都會捲縮起來,像似在抗議他的偷懶。
 人們總是有意無意地,將植栽當成住屋的擺設品,他們似乎忘了,植物也像家裡的毛小孩,有呼吸,會生病,是有生命的生物。他,得閒或是想抽菸時,總是倚靠三樓的陽台,想著這些無所謂的事情。
 八年前,台灣欒樹的黃花剛轉紅的時候,他們一家人才搬來這條小街。
 敦親睦鄰之必要。
 這條小街,前路後街交夾,前後不到百公尺,寬約八米,土地區分可做為商業用途,所以住商混合。街口處是一家冷氣空調公司的辦公室兼發貨廠,冷氣空調公司正對的店面是家日式的小餐館。領頭的冷氣空調公司、日式餐館以降,沿街的兩面,主要是近十年才紛紛改建的學生宿舍,純住家的透天厝如他居住的這一棟,以及少數的老公寓;錯落其間是美髮沙龍、汽車材料、事務機器租賃、水族箱設計、中藥行、以及傳統的洗衣店,等等諸店家。為了建立鄰里關係,他的妻總是到斜對面的美髮沙龍剪燙,落地窗帘則是交給那家掛起大招牌的傳統洗衣店來清潔。
 一點點的寬容,是行路人必要的修煉。城裡的道路,既寬又直,最宜開車,所以人人有車,人人以自家或店門口前的騎廊為停車場;所以,一整城幾成一座超大型的停車場。久了,城裡的居民都有默契,也都接受這樣既成的事實,那就是騎廊的使用權本屬騎廊背後的住家、商家所有,為私有的領域,所以他們有權處置自有的空間,當然也可以恣意標示。騎廊前最常見的警語是,「車庫前,請勿停車」;標示的方式,或明示,以書寫方式而為之,字體可大可小,視「所有權者」宣示主權的決心;也有人,以委婉卻是一樣明顯的方式來「暗示」他們的主權,像是在門口的正中央或兩旁擺置大小花盆,甚或砌製水泥矮柱,各種方式不一而足,真要細究,可以寫成一篇學術論文。其中,最誇張的方式是在自家門口的路面上,用黃色的油漆畫上「禁止臨停」的格線,格線的中央再置放橘黃色的角錐,加強警示效果。也有人,索性一勞永逸,在騎廊的兩端和門前,圍上鐵捲門,告知過往行人,此路不通,到此為止,止於伊底,徹底解決主權的捍衛問題。是不是一樓的屋主或商家都比較自私呢?這是他出外散步時,經常,心生的一點小忿怒,小小地,幾乎回家後即忘。
 其實他散步時真正在意的是,地面上的狗屎。所以,漸漸地,他減少散步,出入以車代步,就像城裡的絕大多數,生活或工作中的居民。
 一點點屎尿之必要。
 自從「阿肥」老死以後,這條街面就乾淨了許多。阿肥,是洗衣店飼養的黃拉拉的名字。他還記得,阿肥住進洗衣店時的模樣,那時,阿肥才三四個月大,短毛小胖腿,撐住那時已見渾圓的身軀,像隻絨毛小熊,跌跌撞撞地,走臥在店裡店外。他一直不懂,為什麼飼主不拴好他們家的狗,總是任阿肥自由行走在這條小街上,就算店主不在意阿肥隨意大小便,污染街面,至少也該為阿肥的安全設想,畢竟這條小街還是不時有小大車輛經過。但是,可能是因為阿肥夠聰明吧,終其一生,阿肥倒是沒讓車子撞上,反而是宿命的髖關節和後天的體重壓垮健康。最後那兩年,阿肥總是趴在洗衣店的門口休息,寒流來時還會套件小孩穿的T恤,非必要不會起身,也不再狺吠路過的陌生人。有時,他會責怪洗衣店主的放任,不然阿肥也不會因為體重的問題而影響最後的生活品質,他的妻則為飼主辯解,阿肥沒有遭到遺棄已屬萬幸,其餘的瑣事就不必再苛求。
 都市的夜,從來不曾平靜,即便外來的人口不再流入這座城,畢竟這還是一座人口不少的城市。常常,夜裡趕稿時,他總是會讓救護車、消防車、警車的鳴笛聲,還有重機、超跑引擎的呼嘯聲所干擾,甚或心驚何處又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情;同樣一個夜,不同的地方,總有不同的故事同時在進行。於是,偶而他會停下畫筆,側頭傾聽,自問:多久了,這條街上不再聽聞犬貓,還有嬰幼的哭鬧聲?突起的,間歇的,「咯•咯•咯」,壁虎的歌唱聲之必要,總能讓他勉強憶起,仍是蟲鳴吱吱的鄉下,還有那段無憂的童年;不過,就算是山林野村,那樣的地方事實上也不平靜了,土石流、地震、澇旱,每年必聞;至於城裡的霧霾、酒駕、吸毒或鬥毆,種種非他能力所能控制的天災人禍也是或顯或隱,伺機而動,只是,為了生活,他,不得不,裝聾作啞。
 冬夜,越來越暖。春末,夜裡這條街上已經聽見冷氣馬達運轉的低頻聲。
 一點點騷動之必要。
 再平靜的河,總還有一點點的擾流,提醒人這是一條活水,不是人工造景的池湖。應該是例假日最末一天的傍晚吧!這條街上元老住戶之一,美容院的老闆夫婦又吵架了,這不是什麼街頭巷尾之間最了不得的要聞,也不是唯一的一次,畢竟地域和文化上的差距不能依賴,已屬異常偏高的生育三個子女來彌補;只是這次的爭吵聲大了一些,引來一輛警車,兩位警員,一男一女,來排解這件家庭的小風暴。他,依舊站立陽台平常澆花的位置,一手倚著鐵欄,向外探看。直到美容院老闆夫婦回屋,警車聲「依喔,依喔,」遠離,他才點起一根菸,眺望已經日薄西山,街燈初亮的街景。
 飲食,正常的三餐還是必要的日常儀軌。就在街巷恢復平靜後不久,中藥行的老闆,領著稚齡、週末才來探望的孫子,一前一後,往街尾的方向走去。他想,那兩人,爺孫倆應該是到不遠處的夜市,吃晚飯去了吧。他不知道,為什麼中藥行老闆的兒子和媳婦沒有一起出門?就像他不明白,人和人之間種種的巧遇是不是真地有什麼因果,就在街尾,推著菜籃車的環保回收婦,正巧和一老一小的爺孫擦身而過,沒有交談,甚至連一個眼神的交流都沒有。(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