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真的！哪個父母不是把兒女疼在心頭，捧在手心上，小心翼翼呵護著成長的心肝塊肉？尤其在提倡「愛的教育」的今日，做父母的，更是給予了適當的自由與尊重。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自由思想特別發達的你們，不再憨厚無知的唯命是從，漸漸地懂得了爭取，也學會了反抗……。於是你們這些多稜多角的時代代言人，用一顆善感且年輕的心與敏銳，尖刻的觀察細胞，開始關心起週遭一切的人、事、物，並且開始不滿排斥與埋怨……。與父母之間更是一有疙瘩難以轉圜的情事，動則高舉那時代的新鮮詞嘆道：「代溝、代溝。」在你們那略顯無奈而不馴的表情裡，已足足傷害每一位為人父母者的心了。
妳，我專寵的寶貝兒，妳也正犯著相同的錯誤，奶奶是注意到了。於是，自然而然地一直在承負著這「搭橋」的任務。但是，在妳固執而密集的思想裡，奶奶的能力畢竟有限。
兒子媳婦為了奉養親女餬口，為了讓咱們祖孫倆過得更舒適、安樂，不惜終日在外勞苦奔波，而年輕的妳卻是一點也不懂得父母的心事。難免會使人嘆道：「為誰辛苦為誰忙」的嘆喟！其實他們並非不關心妳，而是現身處於這種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滾滾紅塵，後頭永遠有一大票人在等著你的位子，你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鬆懈。這是個競爭的社會，養家糊口不容易哪！得有真本事與額外的努力。他們並非不想，而是委實無暇多做親子活動。而妳又拗於性兒，怯於走向他們，親近他們，無形之中自然形成了一種無奈的疏離感。這點，就連奶奶也顯得力不從心了，這是當今為人父母者的一大窘境與苦處。
我們老年人最大的快樂，無非是坐在搖椅裡「含飴弄孫」。他們肯放心的將妳交給我，絕非妳所想的「逃避責任」，而是「孝順」。怎麼不樂意呢？奶奶認為最佳的撫育方式是「經驗傳授」，也一直為這經驗累積起的知識，深引自豪。也許，就在我這樣過度專寵之下，造就了咱們祖孫這種深厚、親膩，忘年之交牢似不可破的隔代親情。孩子，這對妳而言，不知是幸或不幸？
當妳還沈醉在童話王國中織夢時，可知奶奶似妳那般年紀，就得背著妳小舅公在灶爐前升火，淘米煮飯呢！記得嗎？就是那位笑起來像彌勒佛，滿口假牙的那位。
現代人哪！人情越發的淡薄了，自家兄弟姊妹、親朋好友要見上一面敘舊，磨磨牙兒，已感到不易。
咦！妳當時在台北唸書那幾年說什麼？說什麼人們矮矮蹲蹲地擠住在鴿籠似的公寓裡，對門住的是張三還是李四都搞不清楚，即使知道（不能算是認識，那須要有相當的交情）偶爾碰面了，也只是點個頭就交肩而過，唇邊還能帶著笑意道聲「好」，打個招呼的已屬不錯了。唉！這種缺乏好的街坊鄰居互相照應，「有事電話聯絡，無事不相往來的現實社會」，可真叫我這個舊式社會的老太婆擔心呢！現代能有多少人能體會出「遠親不如近鄰」的好處呢？難怪都市裡頭「大搬家」的醜聞會層出不窮，其來有自。看來人們離「夜不閉戶」的大同理想世界，是更加遙遠得令人望塵興嘆了。烏托邦與桃花源夢何時能圓？
感謝上蒼讓妳在安定的環境下出生、成長。可是，而今看來，道德教育以及人際關係再不改善，在當今這樣世風日下的社會中生活，也不免奶奶要為妳捏把冷汗。
我的離去是順乎天命，壽終正寢。妳那個叔本華不也是說嗎？「死亡不應視為過度到另一完全新而自己不識的狀態，應該把死亡看作回到自己未來的狀態，生命只是暫時離開這個狀態而已。凡是逝去的東西，都回到一切生命發源之處，包括它本身的生命。如果它是本身有價值的東西，如果它是應該無條件存在的東西，就不會歸於空無。」孩子，奶奶知悉妳孺慕與深切的思念之情，我又何嘗捨得分離？妳是奶奶難以拋躲的人間至愛哪！但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小寶貝兒別哭了，妳哭得令奶奶不安，我的五臟六腑都教妳給揪疼揉痛了，妳睡夢中頰邊的淚痕，令人又憐又疼！
我至愛的孩子，奶奶這就要起身悄悄離去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所攜帶的不是雲彩，而是對妳的永生之愛。達摩祖師說得不錯，人的身體只不過是個「臭皮囊」。這正與叔本華所說：「個體性不是一種完美，而是種缺陷。因此，擺脫個性不是一種損失，而是一種收穫。」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也因此，妳不該再如斯地頹廢傷心，讓奶奶失望，更應替奶奶感到高興才對。
自從身罹腦中風半身癱瘓之後，纏綿病榻，一躺就是七年。這二千多個日子以來，奶奶哪一刻像現在這麼自由自在？對奶奶而言，這何嘗不是種解脫？真該為奶奶慶幸才對。如斯漫長的病中歲月，也真苦了我那好媳婦，不惜用昂貴的藥物與精緻的食品，耐心侍候我這個偶爾因病痛而牽怒、數落她的老人，也真虧她噙淚裝歡照單全收地忍了下來。這七年多悠悠歲月中，她沒一天好眠過，這點沒人比我更瞭解，幾回夢中醒來，見她在夜裡偷偷背人垂淚，心中酸楚難當。孩子，奶奶也是不忍的，街坊鄰居裡，有哪個女兒像我媳婦這般克盡孝道的？此生有媳如斯，余願已足，夫復何求？那些模範子女、模範婦女的碑額，乃實至名歸，她當之而無愧。將兒子與孫女交給她，是可以放心的，縱今魂歸黃泉，心已無憾。
這些年來，妳父親並非健朗，她怕我操心，也瞞著我，這裡裡外外的事，全仗她一個女子撐持，如斯重擔壓在肩。孩子，妳怎能不多加體諒？弟妹仍小，妳怎能再讓她擔心？有這麼好的母親與開明的父親以及聰慧可人的弟妹，妳還挑剔什麼？妳還有什麼不滿意？妳哪裡知道，當妳一個人鎖著眉，抿著唇，安靜而沈默地坐在窗前發呆時，我們有多擔心？擔心妳那個稀奇古怪，不合時宜且永遠不滿現狀的小腦袋裡，究竟又裝上了些什麼東西？神遊到何方所在？可別走火入魔了。有時候，太複雜、深刻的思想，反而是追求快樂與真理的一大阻礙。
「有陽光的地方，難免也有陰影的存在。」在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青春歲月裡。寶貝兒，奶奶是多麼盼望妳也能懂得一點「惜福」的道理。我的離去正是妳強迫自己長大，蛻變的最好時機，爾後妳必須對自己負責，不該再將生命任性地沈埋在自虐的禁箇之中。「不禁一朝寒澈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孩子，妳必須有勇氣面對日後迎靨而至的風雨橫逆，不要有依賴心理，一切「靠自己」。
現在，奶奶想開了，「兒孫自有兒孫福」。適然，奶奶先走了，但是，妳還有他們，妳始終是幸福的。因為，人間有愛，人間至愛是親情。（完）
人間至愛／石隱
- 2018-08-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