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我在放腳踏車時發現,鄰居H先生的腳踏車都沒有動,顯然有一段時間沒有騎了。後來看到他每周被鐘點看護用輪椅推去做復健,H太太為了摔倒無法站立的先生,則常常去求神拜佛,後來則幾乎沒見過H先生了。
過了仲秋之後,我發現一件怪事,每到夜晚樓上就沒有鬥嘴聲了,特別安靜。每當天一黑H太太的腳踏車就不見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回想起H先生和太太非常恩愛。他們跟我一樣每天騎腳踏車,我們在社區中庭放腳踏時常常遇到,見面時閒聊幾句。不外乎為了她家浴室的水漏到我家,曾經找他們修理。有時我在陽台曬衣服,還聽得到他們聊天或鬥嘴的聲音。我一個人生活,連個鬥嘴的人都沒有,日子倒顯得清靜哩。
H先生很愛散步,有時外出常遇到散步的他們,簡短打個招呼。他們問候過我的「先生不在了」;也告訴過我,他家漏水滴到我家,我告訴他們,他們不信,後來自來水公司的人,因為水費暴增打電話告訴他們,他們才信。
有一天再遇到H太太,當我問候她先生時,她黯然神傷告訴我,她先生走了,她很想念他,甚至不敢一個人在那個屋子裡過夜。她對我說:「妳真勇敢,半夜敢一個人住」不像她會害怕,尤其晚上入夜後睹物思人,眼淚就會掉下來。因此,每天騎腳踏車到附近已出嫁的女兒家過夜,白天再回自己的家。每當我看到H太太空著的腳踏車格,就會想起她牽著腳踏車往女兒家的身影。當我問她,你要這樣去住到什麼時候?她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兩眼含著眼淚說:「就是會想他啊!」體會到總是半夜太難熬,只好去借住女兒家。
每逢已故家人的生日或清明節,是紀念過世親朋好友的時候,可是才失去親人的遺族內心的傷痛何時才能撫平呢?或許如專家所言,至少兩年,但有的人五年還走不出來。一位朋友剛剛喪偶不到一年,無食慾、人整個瘦了一圈,像消了氣的帳篷。她也覺得總是半夜太難熬,有時半夜會暗暗流淚,覺得這五十幾坪的房子,五個房間都空空洞洞的。她也不敢半夜一個人住,所以,找來三位房客,人氣一旺就安心多了。為了迅速捱過這段失去另一半的傷痛,她積極找朋友一起出國,前後出去四次,現在整個人活力四射、容光煥發地拿手機給大家看她的旅遊照片。
面對喪偶,我並不勇敢,曾經看到與先夫一起走過的百貨公司,就不自主的流淚,後來是搬家到隔壁城市,不去看那個恍如隔世曾經一起居住過的城市,才繼續過日子的,直到現在第九年了。那個共住過的城市也都大規模改建,很多店都不見了,宛如變成另一個城市一樣。「先生不在了」不是從別人嘴裡說出,而是在夢中承認。有一次我夢到我丈夫出現在夢裡,我在夢裡問他:「你不是死了嗎?」他笑而不答(似乎一貫調皮地在說:正因為死了才只能在夢裡相見啦!)這是我用夢的方式告訴自己「先生不在了」這件事實。H太太和朋友的故事告訴我,原來我不知道「一個人」住是要害怕的,原來即使搬家了,我還是希望「先生不在了」只是一場夢,等夢醒時分他已然回來了。原來,夢只是為了適應現實情境,自己對自己的矛盾內心喊話。原來在那個城市和這個城市,都有人在默默承受失去親人的傷痛。
天主教聖經教人不能過度悲傷。聖經德訓篇38章19節說:「且讓傷痛隨喪禮的結束而停止,哀傷的生活是難以忍受的。」23節說:「當死者安息了,對他的懷念也應停止。當他的神魂已離去時,你該為他感到安慰。」可見發明喪禮和清明節的人都是特別聰明的,可以讓人們把悲傷都集中在那一天。
如元稹的《離思》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人們時常耽溺在前兩句和「取次花叢懶回顧」的生命階段,最後「半緣修道半緣君」理性與感性兼具的結局總是常被忽略。沒錯,如果這一生是來涵養自身的品性學問,就讓自己順應天道流轉與人世變化,放下曾經的恩愛情仇,感性發作時就學習節制思念,不過度悲傷或想念不在人間的親友,也無須害怕,練習把夜留給美夢吧。無論為了自身或者對我們重要的人,每天都只能繼續在現實中重複「夢醒」,不是像戲劇表演作睡醒時的動作,而是讓自己的情感再次堅強起來,過如常的生活。
仲秋夢醒時/宋明理雪
- 2018-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