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美感/明道

  • 2018-10-23
 •都市
 一直想找一個空隙看看完整的天空。
 但是在市區公寓裡,前面陽台有鐵窗,後面陽台也有鐵窗,使人只得開門下樓去外面找。外面卻是四面八方都有高牆、樓房、公寓圍堵著,所以只見天空被分得好碎,人心被隔得好窄。
 黃昏時候,我到菜市場買一束藺草紮好的青菜,而後站在街頭四望。我觸目所及實在都是鐵窗而已。
 為什麼沒有一扇窗可以打開來就直接看到全部的天空?為什麼只讓鳥和雲,星星和月亮去享受天空的遼闊與無極?而不是我們自己?
 我仰起頭,為看不到無垠的天空而難過。
 •敲石頭的人
 走過架著布棚在鐵路旁大空地上敲石頭的工人時,我看到勞力之美。
 工人說照規格打出來的石塊,可以造窯也可以砌牆。石頭從觀音山來,他們用一生去敲。
 我喜歡那些石頭,也喜歡造石頭的那些人;我喜歡努力與汗水,也喜歡迎照汗水的斜陽。
 •木匠
 這塊地區有不少補修古舊傢俱的家庭式工廠,那些師傅可以把新木頭刨勻磨舊,裝在三隻舊桌腳的旁邊,修好一張缺腳的老桌。也可以把拆散的舊木頭,合組成另外一種傢俱。當然,是舊的,民俗的老傢俱。
 不知為何很喜歡看這種修修補補的工作。我喜歡看老師傅把量尺夾在耳朵上,望著一堆木頭思量;也喜歡看他們把著舊檜木,慢慢撫摸的神情;所以常在堆滿舊傢俱的木匠屋前,逗留不去。
 是這麼知道世上有可修之舊物的,卻不知有否堪此修補之舊情?人也許愛舊物,也許愛舊情,更也許只愛觀賞舊物與舊情。
 •紗窗
 因為山高可見廣大的天,我往那裡去找自己的生活。
 在搬到山上的一個星期四早晨,我拆掉紗窗,靠在四樓窗沿上,整個人伸出窗外,直接看左右兩個山丘,低坡的綠樹林和樹林中的屋子,樓底的三窪菜圃、一間狗屋、兩隻阿富汗的狗、一隻灰土狗,還有被包圍在所有翠綠之中的一顆乾掉的樹。
 剛來的時候,對擁有房子後面視野的這面紗窗,十分敬畏。因為它把屋內和屋外用千萬個細碎的網隔開了。人於是只能透過它,模模糊糊的看外面的世界。而它猶如人為社會裡的陋習與成規,使人遵守著它,依賴著它的保護,卻不能清楚的看見事物真正的存在狀態,及感觸事物真正的性質。
 所以想了很久以後,拆掉了它。
 這個時候,才清楚的看見遠遠左邊蒼綠山丘上的一棟紅瓦的寺院。
 •小鳥
 星期五在窗口用膠布黏住一碟小米,經過星期日時,還不見小鳥飛來窗口覓食。
 它們還在樹林裡啁啾,停在枝幹上啄葉子。我不時在窗口撥撥小米,覺得有點寂寞。
 中午午睡時,在垂下的竹簾縫裡,看見一隻小鳥在窗口啄小米。我好高興,靜靜地在竹簾內欣賞。不久,因為不小心動了一下竹簾,使它驚惶地飛走了。於是,我起床,捲起竹簾,看它飛往何處。
 •蝴蝶
 夜裡,蝴蝶飛過我沒有紗窗的窗,停在我桌燈下,讓桌燈照住它透明、美麗的薄翼。我從來沒有看過長透明翅膀的蝴蝶,在這麼深的夜,它突然給我一種欲哭的喜歡,而後慢慢地也呼吸到一種平靜的喜悅。
 •月光
 不知道昨夜睡覺時躺著的,竟是從窗外枯樹上端照進屋內的月光。
 今夜,驚喜的觸摸榻榻米上的月光,還跑到外面公路上,傻傻的我,找那又圓又亮的月光。
 找到後,又奔進房內,趴在窗口看同一個又圓又亮的月亮。
 這次緩緩地躺下來,把自己全部給了今夜的月光。它照著我的手,照著我的腳,照著我的身體,照著我的心,也照著我的臉。於是我輕輕把眼閤上,想像它也正照著許多湖泊大川和崇山峻嶺。所以,就在這種溫柔的幸福裡睡著了。
 •蟬
 有一天,有人在市場入口賣蟬,他把手伸進掛在胸前的鐵籠子裡抓出一隻蟬給我看,並說:「一隻十元,是我自己抓的。」
 「能叫多久?」
 「大概一個多星期吧?」他說。
 真不敢相信有人會抓蟬來賣。蟬用很長的時間在地底成長,直到它鑽出地面爬上樹梢後,也不過叫了一些日子就身亡了。
 很多天之中,對生活失去感受。雖然周圍草木蒼鬱,卻覺心窮,不能近。世間若要仔細地瞧,只是無盡的虛空;各種變化莫測的現象,都只是在自然生序裡,生生死死,及於無。
 可是我又看見蟬了。它在夜裡飛進我屋內,翅膀與上次飛進來的蝴蝶一樣,也是透明的。
 我看它在房內來回的飛,而每次飛到盡頭都是牆壁,然後碰地一下,撞上了又掉下來。有幾次它撲倒在我桌上,拍動蟬翼,想飛卻不知如何再飛。所以我幫它找到窗口,告訴它:「現在飛吧!回到樹林裡去,自由自在的飛吧。」
 它在窗口躊躇了一下,聽我把話說完,才向黑暗的樹林飛去。在它消失於黑暗之中許久之後,我猶凝視著黑暗的樹林,在窗口獨立。
 也許使人在虛無之中仍舊生存的,是蟬的精神。蟬的一生簡單,悲壯,其聲如泣。它雖知只能活到蟬聲盡了之時,卻還是在每一個活著的時刻竭力的鳴叫。
 這就是它,就是它來世上一回的意義。
 •天邊
 我到了一個地方,這個地方是山的最高處,是公路盡頭,並且也像天邊。
 有一塊長巖落在天邊,也有一棵凋零的樹長在天邊。
 我從草叢中的小路走進去,發現藏在天邊裡面的是,連綿山脈的稜線。這些稜線平和溫靜,在很少人能看到的地方,自然地生息。
 卻是讓我看到了。
 我看著它們,看著它們,看著它們……。
 誰還會想到痛苦呢?在這麼寧靜安詳的地方,在藏在天邊裡面連綿的山脈之前。
 那些山是圓潤的,是柔軟的,是根本不會有傷痛的。
 我寧願是足畔的綠草,可以長在地上;天天,天天,永不移動的愛著它們。(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