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蕭瑟福澳港
電視上又出現了阿草的畫面。
我聽見孩子們咯咯的笑聲,視線被聲源所吸引,然後目光折射到螢光幕上。阿草正眉飛色舞,國台語交雜,竭盡搞笑之能事,孩子們看得目不轉睛,興奮莫名。
這場景出現在阿嬤家。因為怕孩子們課業落後,在他們都升上國中後,我們家的電視就斷訊了,妻堅持的,於是電視機成為客廳中的裝飾品,螢幕永遠烏漆墨黑,笑聲自此杳無蹤影。所以,假日到阿嬤家聚餐時,孩子們總是守在電視機前,經常,那個時段是阿草主持的綜藝節目,儘管孩子們聽不太懂台語,還是笑得東倒西歪。
當然,現在的這位A咖綜藝天王,藝名不叫阿草,那是他年輕時的綽號。我認識他,在很久之前。
月黑風高的晚上,524運輸艦在台灣海峽中頂著驚濤駭浪匍匐前進。身為少尉預官,我分配到鋪位,眾多士官兵只能瑟縮在走道及甲板一隅,忍受搖曳、耐著寒風,無論有床或沒床,幾乎無人能在這惡夜中入睡,空氣中瀰漫著嘔吐物的臭酸味道。
在意識矇矓中,我爬下鋪位去上廁所,由於船隻劇烈晃動而腳步踉蹌,不小心踢到了一個半臥在走道旁的士兵,他哀叫一聲,抬頭瞪我,眉宇之間冒出熊熊烈火,那雙灼熱的眸子蘊藉著意氣風發,即使在黯黮中仍顯得烺烺明亮。在驚慌中,我急忙道歉。
清晨時分,船先在東引停泊。之後,晴空萬里、風平浪靜,大船一路奔向南竿島的懷抱,在福澳港靠岸。歷經十幾個小時的顛簸行程之後,腳踩到陸地的一剎那,終於找回了踏實的感覺。迅即,戒備森嚴的軍港也擊沉了我忐忑的心情,摧毀了我對馬祖浪漫的想像。
來到所屬連隊時,連長很客氣的接見我,我的首要任務是認識環境。連部所在位置是津沙,隔著戰備道,面對一座公園。
當時還是戒嚴時代,實施戰地政務的馬祖列島,除了軍事據點之外,滿目荒涼,我們奉命戍守外島,同時也被拘留在這裡。
南竿與台灣之間只有船班,並無飛機航行。基本上一個月會有三個正常的來回船班,而船班隨時可能視天候因素而彈性調整,遇到發布颱風警報時船不開,風速超過規定標準也不開,因此在特殊的季節,每月只開兩船班並非罕見。
我們的通訊受到管制,與台灣之間靠書信聯絡,過程緩慢。所寫的信交付郵寄,等到船班,先送到基隆,再寄達家裡,之後,家人回信,必須等船,如果來得及,就能等到下一個船班。從發信到獲得回信,往往超過半個月以上。因此,重要的訊息就必須靠電報聯繫,打電報很麻煩,而且經常是不可等閒視之的大事。
此外,當時還是老三台的時代,馬祖接近大陸,電視訊號完全被對岸所干擾。連部裡唯一的電視機掛在中山室的右前方,中山室平常是餐廳,並作為教室之用,每周四上午在此進行莒光日教學,為確保訊號正常,所以是播放錄影帶。
處在資訊不流通的南竿,跟社會脫節、與親友遠離,每天朝夕相處的連上弟兄就是自己最親近的家人。
我們這個大家庭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人非阿草莫屬。
我到連隊報到的第一晚,用餐之後,有片刻的休憩時間,弟兄們留在中山室,或閱讀報章雜誌、或書寫家書、或聊天打屁。然後,我看見一群人圍在角落,正興致勃勃的聽著故事,我湊過去,主講的那人頎長出眾,背對著我,正繪聲繪影、唱作俱佳的敘述捕俘摸哨的恐怖情節,他抑揚頓挫的聲調,宛如身歷其境,讓人聽得目瞪口呆、毛骨悚然。不過,在高潮迭起的緊要關頭,他還會打諢插科,讓大家可以緩和緊繃的神經。他將情節掌握得出神入化的本事,我也深深為之所吸引,走到前方,我看到了那個說故事的人。
他就是我在船艙中踢到的那名士兵。此際,他也發現了我,灼熱的眸子與我對視,深邃的眼神露出桀驁不馴的意味。
大家都叫他阿草,那是他念高職時的綽號,或許,果真是人如其名,他是甘草人物,只要他在,笑聲不斷。
來到連隊後不久,我這個最菜的排長又被派去幹訓班受訓了,當時,我離開鳳山的步兵學校還不到一個月。比起魔鬼訓練營般的步校,南竿梅石的幹訓班雖然稱不上舒服,但是,好太多了。
再次回到連上,我正式成為編制內的排長。在我所帶領的第三排中,包括了阿草,於是,我們接觸的時間變多了。
身為少尉排長,我的日子是這樣過的,每日比部隊早起,盥洗,六點鐘部隊起床,集合,早點名,齊唱陸軍軍歌。
「風雲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革命壯士矢精忠……」
連上三位排長輪流值星,早點名完畢,值星官開始分派任務。部隊裡的習慣,按照任務的難易程度區分,首先會叫「二兵出列」,如果其中還有輕重區分,還會視入伍的梯次決定,梯次排越後面的菜鳥,就必須負起最艱鉅的任務。阿草雖是上等兵,又是駕駛兵,其實有豁免權,但是他欣然接受任務指派。幾乎所有人被分配到工作時總是蹙額愁眉,但是,他不同,黝黑的臉龐總是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曾聽聞部屬轉述過阿草的身世,他家境清寒,父親早逝,蹭蹬命蹇,上高職後就必須半工半讀,不過,樂天知命的他總是一笑置之,他常對夥伴們說:「哭也是過日子,笑也是過日子,何不選擇最輕鬆的方式度過呢?」
不過,或許因為我是他的直屬長官,在階級分明的軍中,我們之間存在著不平等。平時喜歡開玩笑的他,在我面前從來不曾放肆過,就是用冷峻的神情看著我,似乎帶有一種「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的含意。
我們休戚與共,相距卻遠如光年。
由於外島的資訊封閉,為了獲取新知,我透過連上的採買幫我訂閱當時的兩大報。報紙是從台灣跟隨船班運送過來的,因此,每次只要有船進來,就可以收到一疊報紙,大概是十天甚至是兩個禮拜的份量。我非常珍惜這些過期的報紙,總會找時間詳閱,這是我的精神食糧,讓我知道台灣以及整個世界發生了什麼大事,此外,我也藉助閱報產生思考,才不致於讓腦袋越來越空泛。
看完的報紙當然就丟棄了,後來我才發現,連上唯一會撿我的舊報紙看的人是阿草,其他人則對此缺乏興趣。阿草強烈的求知慾引起我的注意。然後,我也觀察到了,他隨身攜帶著一本英文字典,在空閒時,就會拿出來翻閱,夥伴們嘲笑他,他不以為意,甚至會故意用誇張口吻念出字典裡的例句,耍寶一番,引發哄堂大笑。
我對阿草刮目相看,於是,自動將看完的報紙按照日期的順序疊好,親手交給他。我永遠記得,他驚喜一粲,原本粗獷的臉部線條瞬間變得柔和起來。
我拍著他厚實的肩膀,回報他一個微笑。我們目光交會,無須言語,存在一種相知相惜的感覺。(待續)【2018馬祖文學獎得獎作品/連江縣文化處提供】
星光晶燦/張舜忠
- 2018-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