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楊雅棻

  • 2018-11-06
 海風帶來了濃郁的鹹腥味,我悄悄地打開被封死的窗戶,看著浪一波波打上了船沿,瞇著眼去尋找海豚的蹤跡。
 平常海豚美麗的身影都在浪中潛伏,運氣好的話我可以一路看著它們,假裝它們是在伴我回家。
 可是不知怎麼的啊,這次回去我卻什麼都沒看見,污濁的海水有著我以往都能夠忽略的魚腥臭味,它將我的鼻子堵住,我竟有些畏懼。
 我回到了睡鋪。
 母親半躺在椅子上熟睡,她手中的手機一閃一閃地,我替她闔上並拿去充電,還在行李中翻出了一條棉被蓋上她的身體,然後我撐著下巴坐在椅子上,看著窗戶外。
 海水在翻滾,黑夜的海總是這麼混濁嗎?
 我想沒有人能回答我這個問題,那個總是認真對待我每一句童言的人已經不在了,而這次回去就是為了他最後一個願望。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的手機響了,我拔了充電插頭看著白底的簡訊,是會考後的考中學校告知訊息,上頭明晃晃寫著這次乘船的目的地高中。
 國立馬祖高級中學。
 我想父親一定很感動,我終於能夠為自己選擇航向,他永遠但溫柔的沉默讓母親終於下定決心提起所有的牽掛,帶我回家。
 我又打開手機,班級群有人截取了學校正炫耀著,還有人正在哭泣說著不想去考中的學校讀,老師可能被許多家長轟炸著疑問,我想了想,還是告知一下老師吧。
 正當我要點開老師的大頭貼時,私聊突然跳出一條訊息「班長,妳考到哪啦?」下面跟著一張狗兒乞食的貼圖。
 那是平常跟我挺要好的女孩,剛剛說不想讀書的人便是她。
 「馬高。」我認真地打出了這個學校。
 「哇,那也太遠了吧。」
 「我覺得還好,我爸爸就是馬祖人。」
 三個點的訊息正在滑動,我耐心等了許久,點消失了。隨後是一張兩隻狗抱在一起的貼圖,我嚇了一跳,趕緊澄清我真的沒事,連忙說了句有人叫我後匆匆忙忙下線。
 時間確實已經很晚了,我估算一下時間,然後定鬧鐘完後便爬回臥鋪上睡了。
 但是我睡不熟,我斷斷續續夢見海,那個浪打在岩石與沙灘上,還有看不清臉孔的男子背著我在夕陽餘暉下玩耍,我興奮地尖叫,還感覺到他抓著我的腳時那燙人的生機。
 我還感覺到他在我睡著時摸著我的頭。
 醒來後我怔怔地看著牆壁,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回到現實。
 母親已經開始盥洗,她見我已經起床便吩咐我也去整理,隨後經過了許多漫長的等待,我終於踏上父親的故土。
 我們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大馬路旁,母親正撥打著電話,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跑太遠,我走到便利商店哩,買了三明治和飲料。回來後母親沒有說什麼,接過三明治大口吃著,我拿著熱可可小心啜飲,過了不久,車子來了。
 那是叔叔家的車,而車子上有人爽朗地對我們笑著:「嫂子早、小春也早。」
 叔叔他七手八腳將我們的行李搬到車上去,然後遞給我一把鑰匙,說是慶祝我升上高中。
 我翻來覆去看著鑰匙,然後叔叔笑說是一輛父親為我買的機車,母親張口想說些什麼,但她最後只叫我要收好。
 叔叔送我們到父親在馬祖的房產就離開了,他讓我們安頓好再回去拜訪,之後的時間母親和我合力將所有東西都整理好,於是時間一下就過去了。
 母親早就在父親對馬祖家鄉菜的挑嘴中造就非常純正的馬祖味,她從鍋子中撈出麵條,放入酒香濃郁的湯裡,洗了洗手,交代我幾句話後然後揹起包包就到叔叔家作客。
 我知道她選擇一個人去,不肯帶我是為了要找工作,我吃完午餐後洗碗,拿出好幾天不見的手機開始上網,班級訊息一直炸出新消息,我連續看了幾條,確認是同學會。
 原本是班長,也就是我要主持的,但可能是老師知道了我的情況,把這件事交給了我的好朋友處理。
 她已經訂好價錢與餐廳,然後瘋狂私聊問我要不要回台灣參加,我遲疑了很久,最後回答了:「不要。」
 出於什麼心態我也不想深思,我只是知道再接觸下去我會想念。
 朋友說會直播給我看,這我沒有拒絕。
 時間還早,我搭著馬祖的觀光巴士到了某個海邊,防曬乳沒有什麼效果,我才回來幾天,皮膚就和在這裡的人們沒什麼兩樣,於是也不想抹了,奇怪的是,我的皮膚又漸漸白回來了。
 後來我到了海邊,扶著我能碰觸的所有石頭小心翼翼下來,沙灘有些刺人,可是我並不在意。
 我看見了很多貝殼的碎片,蹲下來想找一些完整的回家作為裝飾,可惜多是碎片,最後我只好作罷。
 太陽開始下落,我拿起放在旁邊的雙肩包,想要用走的回去。
 我拿出手機搜尋怎麼走回家,不得不同意有時候古哥地圖還是很好用的,左轉、右拐,馬祖的路大部分都是直的,極少部分是要轉彎,大約七點多我才到家。
 意料之中母親還沒回來,我沖了一碗泡麵權當晚餐,突然意識到我已經習慣了馬祖的生活,同學在社群網站上的貼文反而是無聊時才翻閱的。
 我咬著繼光餅,戴著耳機坐在家門前的階梯上,遠方走過來一個人,我沒有抬頭,隨後在頭上感覺到了溫度。
 我想到了那個船上的夢,是父親揹著我回家。【2018馬祖文學獎得獎作品/連江縣文化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