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去東引之前，我打開鐵盒，拿出你在東引當兵時寄給我的那些信。經過二十年，當時珍藏的鐵盒已有了密密的銹痕，信紙輕薄黃脆，再過不久應將化為灰飛，然你粗拙的字跡浮凸，仍然鮮明。
我去基隆搭船。想當年你也是從基隆出發，搭上老舊的軍艦，一路在昏昏吐吐間前行，身體的不適夾雜著心中的忐忑，大學剛畢業，東引是你去過最初的遠方。
我的船在夜晚啟航，在此之前，我只憑藉信中的文字，自以為的編織你的東引生活。基隆的港口燈火送我們出帆，四月的風浪，晚春的氣息，月色下遼闊的海面與熠熠星光，美麗的航行，但我仍然吐了幾次，酸水反胃，我也呼吸到與你當時相同的氣味。
第一封信，你寫道：「剛到單位報到，都兩天了，眼前的海仍是搖晃的，要定睛往遠方望去才能止暈……」。清晨抵達，我下了船，身體仍殘留暈眩的溢散感，但落地站定後，海風一吹，整個人忽然就乾淨明亮起來。
因為只是專程去拍照，下船後其他團體四散，我與同伴們才從容的開始行程。同行有個大哥，每年都來馬祖待個十天半個月，專為拍攝馬祖的稀有種候鳥而來，這次由他領隊。大哥不多話，僅交代儘量別用手機打電話，訊號交錯，有可能變成國際漫遊。這個你以前所保護的島，敵人仍是同一個，但如今我們所在的世界，不再是非黑即白。
第五封信：「營區裡晚上燈光不能太亮，我得用重重簾幕遮住看書的燈……」。剛開始你說日子單純，每日繞著島跑五千，努力工事之餘看書，聽濤聲，對著海大聲唸英文。我能想像，那是多麼華麗的排場。
我們搭的車一路隨地勢陡升。風強日烈，綠蔭稀疏，沒有隱藏，東引有份安然的孤絕。路標上營區坑道與碉堡交錯，兩旁偶有石板小路出現，神秘，不知所終。車子左拐右轉，緩慢蜿蜒，沒有紅綠燈，即使不知方向，我心中卻油然興起行雲流水般，暢意的行踏感。也許這是你當時無法感受到的清心吧！
第八封信：「今天營裡發了信，邦的臉色怪怪的，放假時我應該帶他去喝酒，酒精是男人的止痛藥……」。因為年輕受限，那些斷線般的莫名寂寞，強烈的被遺棄感，在單調的背景裡被無限放大，在你信裡的東引。
大哥發給我們地圖，用以對照風景，而我以風景對照你的信。沿路極少的車，極少的人，鳥的飛翔，車引擎的低吼，細微的流動，在寂靜的空氣裡發出清晰的脈搏。波浪在高聳岩石的縫隙之間迴旋，一道道碎落成白色泡沫，每一陣波浪都奮力的打進岩石的肌底裡，陽光下閃閃發光，定注聆聽，潮聲在耳邊更覺轟然，一波一波，不帶情緒的強烈。果然是你信上的東引。
放眼望去盡是裸露的花崗石，狹窄的沿海帶，曲折的路本身就是一道風景，陽光充沛飽滿，海面光影瞬息變化，我們沿路停靠，每一句交談都像棉絮被大風吹散，沒有回音。站在突出岩盤的石頭上，毫無屏障，我小心翼翼蹲下身子，以岩石海面為景，拍下東引的一鱗半爪，驚心動魄，景框裡清楚呈現你信上說的冷肅堅硬。
中午在麵店吃老酒麵線和紅糟炒飯，女老闆一人掌店，正字臉寬額頭，寡言，但酒烈飯香，味濃。喝完湯，竟有些醺醺然。
第十封信：「部隊加菜，每人一整條炸黃魚，在台灣沒吃過……」。今黃魚不再，我嚐到的是別的味道。
後來的信，你說換防到西引，晚上巡衛兵繞著島走，濃黑深暗的路，腳下常常會踩到蟾蜍之類的動物，那濕濕稠稠的死亡感，在全然漆黑中更顯驚悚。巡程要花上幾個小時，靜夜濤聲，孤身穿梭在巡防站之間，那時你心裡在想甚麼？
身為軍人，理應為戰爭保持戒備，但真正的戰爭應在你的心上，那在規律生活中暗藏著的徬徨與不安。到東引半年後，你在信上說，習慣了離島的生活之後，反而感受到一種匆忙人生中的暫時停頓，彷彿真空狀態，在孤立海中的東引，你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讓你更清楚看到未來。
我們去拍島上的燈塔，由高處往下看，如你所描述的，立在海邊陡峭的岩邊，簡白與蔚藍相襯，險峻的寧靜，樸素優雅。但如今不必遮掩，燈塔在夜裡也能發美麗的光。你在信中所言，我在行走中一一印證。歲月時間經過隧道，換軌移位，在你的東引，我也找到自己的風景。
最後一封信之後，我出國，從此也與你斷訊，廣闊的海洋沒能阻斷過我們的連繫，是想法不同，斷裂了我們的感情，後來你也去了更遠的遠方。相隔二十年，覆踏在你的足跡之上，在流動的風裡，從東引望向遙遠的台灣，或者，當時的我，曾有一刻也是你的燈塔吧？但畢竟是錯過了。
與同伴去參觀「一線天」，負責登記的阿兵哥神情嚴肅，年輕的臉黝黑燦亮，像你。
因為失聯，我已幾乎忘了你的面容，但二十年後，我在東引，踏上你最初的遠方，仍能感受到閃爍在空氣中，流金般的青春話語，走過以為遙遠的地方，此刻感覺最遠的不過是最初。如你我一般，東引這小小的島曾留著多少男人的青春印記？即使青春不再。
東引一日，我用自己的角度，留下眼見的影像，燦麗明淨不張揚，留白裡，淡淡的孤獨感，剛夠療癒人心。鏡頭畫面也許不似你文字所言的深刻，但隔著時光的距離，我本永遠無法與你感同身受。
晚上去拍「藍眼淚」，大哥說最好有南風，有霧起。但也無妨，我僅靜靜等待眼淚，東引的眼淚，在我們最初的遠方。【2018馬祖文學獎得獎作品／連江縣文化處提供】
最初的遠方／徐麗娟
- 2018-11-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