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ㄚ，ㄚㄚ—小心點別走邊邊啊！」站在青石舖成的小徑上，父親朝著不遠處呼喊。海風太過熱情地撲面而來，像是擁抱二十年未歸家的孩子一般，除了鹹鹹的思念更有熱情地手勁。我有點擔心瘦削的父親受不住這樣強勁的風，還好父親雖有些佝僂和蹣跚，但背影仍蒼勁有力。他矗立在那兒和海景呼應，自成一幅渾然天成的畫。我為這樣的「景緻」拍了一張照片，就趕緊跑到父親身旁攙著他。他看著遠方滿眼的擔心，不一會兒卻又露出一抹寵溺的微笑。
「唉—ㄚㄚ小心呀！你站近一點嘛。」我和父親一起把視線拋出去，勾在一名正在懸崖邊跳舞的女子身上，她是我的母親，也是父親口中的「ㄚ頭」。
母親似乎生下來就屬於大海的，不似一般嬌滴滴的女子，她迎面而上，讓頭髮恣意地在風中綻放，然後站在懸崖的邊上跳著一人的華爾滋。這時的母親儼然又回到了父親記憶中那個舞動青春的少女。父親轉頭輕拍我的手，溫柔地說：「我以為我這一生就要斷送給那該死的戰爭了，還好臨近花甲遇見了妳的母親，她就是這樣天真地像個孩子讓我的心注入了活水，我們回台灣我才像真正地活了過來。」
從小父親總跟我說他經歷過的大時代的故事，小時候我總沒耐性聽，覺得又臭又長，等到大了點上了學後，再聽父親掏挖記憶裡的這些點滴，覺得又苦又澀，像無法不食的中藥，父親是這樣含在嘴裡讓苦澀哽在喉頭近四十載，直至遇到母親，他才將一生的苦與愁吞下，回甘後換得半生的一點甜。
父親是雲南昆明人，從抗日開始就被拉去當兵，後來國共內戰爆發一路逃難一路地荊棘。父親激動地說：「他們曾目睹日本人凌辱中國人的經過，他們真的不是人！」說起那個時代的悲劇，父親的眼神開始轉成落寞：「國家，你以為大家都會選擇國？都是因為沒有了家…」父親說他們被迫離家，硬是把「國」抱在了身上，那時候生命如草芥，到了這座島上，明明那個「家」就在對岸那麼近，卻仍被「國」，被「愛國心」給栓在這兒，雖然他總說：「我游都能游回去」。游了幾十載，父親還是在這裡。
父親在島上當了四十年的兵，直到外公帶著母親從台灣來探訪戰友，父親的生命裡像被人投擲了震撼彈漫起了漣漪。父親說他初見母親時只覺得這小女孩很愛笑，根本不做他想，直到連著幾日的相處，他發現母親是心靈非常透亮的女孩兒，她會被一道迷人的風景感動地流淚，也能轉瞬被他的笑話給逗樂。他帶著母親去海邊，婀娜前行的浪拍打在母親白玉色的小腿，襲上臉頰的海風帶來鹹鹹的愛情，他和母親的眼神交會了，彼此確認過眼神，這樣的電波喚起他心中一片湧動的藍海。
母親要離開島上的彼日，他們來到了崖邊，他看著母親隨著風舞動著身軀，父親知道她已經在他乾涸的靈魂降下了一場甘霖大雨。但心中又有太多的顧慮。
母親比他小了近三十歲，又是昔日戰友的女兒。他飄亂的思緒和眼神像是走鋼索的少年，在心尖上跳著懸崖華爾滋。回南竿的船班將至，父親大聲地呼喊著母親，而母親卻遲遲不往回走，只是呆呆地矗立在崖邊。父親回憶當他靠近母親的時候，她正轉頭，長髮的髮絲都被涕淚給沾黏在臉頰上。他定睛一看，母親把自己哭得像個粉色的壽桃。母親的肌膚原本就白皙，她哭得通紅的臉和鼻頭至今仍是父親心中最發甜的一幕。母親從兜裡拿出了一封給父親的信，並在他耳畔說：「你要來找我！來台灣找我」。
父親忖度了幾日後遂辦理退伍趕赴台灣。面對這段「父女戀」他倆承受了不少的壓力，甚至和外公長達三年處於冷戰階段。母親更因為捍衛這場愛情和父親私奔，從北部南下至高雄鳳山營區附近做起了小生意。直到我出生之後，外公也因年事漸高，看著我們一家幸福和樂，就接受了父親。而母親呢？雖已逾天命之年還是被父親寵成小公主。她還是那個浪漫又愛哭愛笑的她。
登上飛機後，島的影像從大至小。我看見父親在抹眼淚，他說：「妹妹呀！這可能是你爸最後一次來馬祖咯。」他看著窗戶映著的一片海藍，似乎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突然地發笑。他讓我看看媽媽在幹啥？我瞅了一眼便道：「媽像個小孩兒一樣累得睡著了。」他揪了揪我的衣袖，示意我附耳過去，他說：「妹妹，跟你說個秘密！答應我這輩子不許跟你媽說。」我調皮地伸手和父親打勾勾兼蓋章。他放心之後便聲如螞蟻地輕聲道：「其實當年在那個懸崖邊，我看著你媽哭得漲紅的臉，好像我在家鄉的初戀啊。」父親喀喀喀地偷笑，像極了做壞事沒被發現的小男孩。他說：「我出門時，那女孩兒在村口等我，也是哭得這般滿臉通紅」，她說：「你要回來找我！要回來找我啊！」戰爭無情的泥流，很快就把那女孩兒沖刷到了生命的盡頭。父親突然看著我說：「這些事情已經在我心裡頭壓了一輩子，遇到妳媽之後我突然覺得豁然了，從好多神情上，有時我望著妳媽的臉竟分不清楚誰是誰」。
和父親一起睡去，在夢中我彷若看見父親牽著母親的手在懸崖邊跳著華爾滋，父親仍是那個中年挺拔的士官，而母親是漾著青春氣息的少女，在這座島上開始了他們的故事。人生雖有時被命運逼退到懸崖邊，也不要忘記微笑掂腳跳一曲華爾滋，也許在哪個旋轉後，會發現生命的彩虹從雲裡走來，雨從希望中褪去。【2018馬祖文學獎得獎作品／連江縣文化處提供】
懸崖華爾滋／陳盈如
- 2018-11-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