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輕撫著父親的睡眠，她用淚水，送別父親離開人世間。
浪花是海水的情緒，有時輕柔，有時奔騰，像似女子多變的表情，飄忽不定，卻又使人耽溺在其中。於是，這片海，給予彼此新的記憶；看著母親期待的眼神，如同光線在海面上折射的亮點，如此清晰地閃爍著。
眼前，映入的海岸線，彷彿回憶在頭頂呼喚，父親對著母親招手。
那一天，母親睽違三十年，再次披上婚紗。快門按下，穿著新娘婚紗的母親，如此嫵媚動人。她總是要父親貼近，再近點；而他們承載的回憶，卻在倒數聲中，漸漸被拉遠……
海面有時像母親的內心世界，隨著時間的流逝，海面浮現出越來越多的島嶼；有些是傷痛的過往，有些是人生的淬鍊。但這片海，目光所及，已然是熟悉的畫面，不再是令人陌生的未知國度。好幾次，母親坐在夕陽前，她多麼想封閉自己內心世界，讓這座海域隨她的青春老去，永遠不再對外開啟。
她說，馬祖的美艷，有時不在於眼前的樣貌，而是那些點綴它們的方式。
那一夜，她未曾想過，是多少的奇蹟，才能造就這樣的夢境？
東莒的福正沙灘，波光粼粼，從沒想過平靜的海面，會有神秘的賓客造訪。一整排夜光藻，在眼前的水面上發亮，隨著浪潮隱隱約約，襲來又散去。母親的內心世界，如此刻迷幻的海面，那最動人的一幕，已閃爍在我的眼前。
與母親靜靜地坐在海堤邊，看著海面零星的船隻，在月光下航行，上頭載滿寂寞的思緒，往宇宙中的銀河處航去；有的已經迷失，觀看星空下躍起的飛魚；有些擱淺在沙灘，等待夜色深沉，等待燈光聚集，照見它們身上斑駁的過去。
海面的藍光，無垠浩瀚，停泊的船隻與浪花聚集的礁岩，將這裡的夜晚點綴地有如海上樓閣，閃爍著比星空還亮的光點。
母親習慣在這裡坐下來，沉澱內心的思緒，想著一些關於未來的種種；我也習慣看著她思索，眼神裡試圖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一些關於她對父親的追憶。
之前來訪，我們總會看見遊客垂釣，有時一坐，就個把鐘頭。從他們聊天的情況看來，釣魚就像姜太公的心情，掛念的不是魚的上鉤，而是眼前的風景。
漂泊的船隻來來去去，似乎沒有靠岸的準備，或許是種隨緣的心態，像似垂釣者，有時到了傍晚仍舊不肯離去。望著眼前墜入海底的明月，依著水的波紋，搖晃了一整個夜晚。
父親走後，我時常想著海中的模樣，底下是否魚蝦皆已入睡？還是三三兩兩陪著父親，四處遊走閒晃，像陸地上的生活一般。向遠處望去，燈塔豎立在月色下，夜裡飄泊的父親，是否就是靠著這盞明燈，指引自己來世的方向？
那天，母親和父親在鏡頭前微笑，鏡頭外凝視。我看得入神，好熟悉的畫面，白髮和皺紋相互傻笑起來，傻傻的，僵了好久好久……
今夜月色深沉，我們感受海風，將積累在母親心中的痛楚，一幕幕吹向遙遠的夢中。父親走前穿上最後一次的禮服，在眾人見證下拍攝最後一組婚紗；像似年輕時的山盟海誓，此刻又見證了一次。似海面這片藍眼淚，透著光，透著一生相愛的過往。
兩人之間的情愫，彷彿隨著海風，緩緩散落在靜謐的星空。
夜深了，母親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安穩的氣息如同已放下一件重要的大事。春夏交替之際，風顯得特別涼爽，煩悶的思緒也在此刻躍動的藍光間，慢慢沉澱下來。
沒有光害的藍，是這片海水最美的色調；浪潮在進退間，不斷地隨著時間而變化，像是海面的光譜，也像母親藏匿在內心，遲遲不願透露的秘密。
她說，緣分也是如此，儘管多麼珍惜相聚的時光，到了分別的時刻，彼此再怎麼拉扯，留下的，也注定是後悔和遺憾。
我沒作回應，只是靜靜看著母親的側臉，讓海風將她的白髮揚起，將她與父親的未來，吹往不同的方向……
月落，星沉，絡繹不絕的浪花拍打聲，在沙灘的四周響起。
坐落於東莒的古厝，每一塊磚頭，都是兒時動人的畫作。家人牽著我，笑聲隨著腳步奔跑於各處；那些屋瓦，乘載了許多夢想，從讀書到工作，一家三口看著它逐漸凋零，卻仍舊屹立於歲月的風雨中。
母親的眼淚，隨著這些浮現的過往，泛成波光，掉進了藍夜。
回來，好嗎？
面對遼闊的夜色，東莒的沙灘，依然有童年時期，和父親第一次接觸海水的氣味。那滴落在我眼中的淚，是否還停在沙灘的某一個角落，還是已經被潮汐帶走，跟著夜晚的海面，綻放動人的光芒？
凝望，滿天星子，弦月高掛，海風此刻在臉頰吹拂著，那些少了父親的種種畫面……
母親知道，想記得父親，就得記住這片海。儘管他已不在身邊，陪大家聊著未來的藍圖，去到了另一個世界，去實現他曾說過的夢想。但燈塔依舊照著島嶼的夜色，明滅之間，似一家人的面容，在東莒的每一個角落處浮現。
我坐的位置，清楚聽見了喧譁的潮汐，和母親面容朝同一個方向；壓抑的淚水，順著海風，無聲地落了下來。
那天，看見滿頭白髮的母親，穿上婚紗的模樣，往我這邊招手，露出了記憶中與父親恩愛的微笑。婚紗照拍攝完後沒多久，父親便躺到了醫院裡；躺下後，便從此一睡不起。
此時的母親，闔上了眼，或許感受到，父親已回到了身邊。
曾經，陪伴在人世的父親，終於離開，尋找來世下一處停泊。過往回憶，我與母親會在這一頭，陪著夜色，繼續守護著。【2018馬祖文學獎得獎作品／連江縣文化處提供】
藍夜／林郁茗
- 2018-11-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