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聖誕樹的祝福／托里

  • 2018-12-05
　每一株聖誕樹的出現，都意味著一個年終紅色歡樂日子的來臨。
　不過，這株長年矗立在河邊碼頭中由鋼鑄鐵片所雕刻鏤空出點點星星、縷空襪子、小鈴鐺和多角雪花的聖誕樹，似乎長年不分季節的就站在那裡，天天迎著陽光，彷如天天在迎接聖誕節一樣，也讓整株聖誕樹和最頂端的一顆大星星都刻畫出人們對歡樂的聯想，與祝福。
　然則，我每回經過那裡，望著來來往往的遊客，總是在想，有幾人會惦記著聖誕節，惦記自己的聖誕節？即便這高大的鋼鐵聖誕樹無懼風雨的站在那裡，那又是在提醒著什麼呢？
　有一天，我仔細的在黃昏中端詳它，陽剛依舊炙烈地從河的對岸照過來，穿過這一株聖誕樹的星星、襪子、小鈴鐺和多角雪花，然後在我眼中造成一株黑與白似的聖誕樹，我才按下相機的快門。那是我住在碼頭附近約三年來，第一次拍攝這株鋼鐵聖誕樹，而至今我仍然不得而知，這株鋼鐵聖誕樹是誰的傑作，又為何擺在這碼頭廣場上，這又與這古老的碼頭歷史有何關係，甚至我會聯想這有可能是某一次聖誕節慶祝後留下的……總之，它，這鋼鐵聖誕樹卻在我細細端詳留下鏡頭後，引發我的當年那聖誕夜的記憶。
　但即使沒有自己聖誕樹的出現，那也是一個令人驚喜的聖誕夜。
　記憶要回到數十年前，我剛獨自一人從南部老家北漂到台北念專科夜校，為了自我鍛鍊，我一邊讀夜校一邊打工，白天在林森南路的一家高級音響店打工，天天一開門就是一首我已不記得歌名的熱門當紅的西洋歌曲，它如魔音穿腦一般，始終重複地播放，一遍又一遍，從早到晚，直到我去學校。我清晰記得，那一年的聖誕夜，學校沒課，我只好留在音響店裡幫忙。或許是聖誕夜的緣故吧，老闆准許提早關門歇業休息，說是為了慶祝聖誕夜。
　說是慶祝聖誕夜，但獨身一人的我才剛剛從南部老家北上，又沒認識幾多人，更不知如何慶祝聖誕夜，又哪來慶祝呢？我提早將店面的鐵捲門拉下，一個人躺到店面後頭的小床上，那是我在台北唯一的小床，我必須顧店守夜，這樣的打工方式對當時年輕無知的我來說，是好奇的，卻也是徬徨的，甚至對前途可謂是一片迷惘，不知未來的路在哪。
　在老闆走後，將鐵捲門拉下前，我就急忙關掉那首整天在耳際輪迴播放的歌曲了。我躺在小床上，很需要安靜，即便是一個應該很熱鬧去慶祝的聖誕夜也一樣，我需要安靜。
　不過，躺在小床上卻無法閉眼，不知為什麼又想起自己的未來，那種又惶恐又茫然的恐懼感不知怎地就爬上床頭，溜進我的腦海，即便我早早就關上燈了，卻似乎還能感到才入夜時馬路街頭的車水馬龍聲音，撞擊在鐵捲門上，然後穿過空隙，清晰地湧向我小床上。難道我一輩子或者一長段時光就耗在這音響店裡了？同時還要極度忍受那魔音穿腦似的歌曲折磨？而這是一個聖誕夜，一個我北漂的第一個聖誕夜。
　店裡的角落，早已布置了一株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塑膠材質聖誕樹了，扁扁的綠色枝葉組合了一株三角形聖誕樹，很慎重地被懸掛上一些吊飾小物，有黃色小星星，有白色的多邊形雪花，也有小小銀色飾帶纏繞的小紅球，金色小鈴鐺以及不怎麼樣的塑膠小襪子，他們在白天的確也給我帶來一些不同凡響的視覺效果，但不知為何對我來說，我卻越看越感到心裡微微難過，我猜想，大概又是跟我多愁善感有關吧。我曾盡了全力考到台北一所專科學校念書，接著一個人離家到台北開始流浪似的生活，在台北這樣的一座城市裡，雖說我還有一位嬸嬸在，但一向孤立的我卻始終處於一個人打拼的心緒和思維中。不過，我一個人又能如何？
　那一天晚上，我是吃了什麼晚餐的，或是沒吃，我都忘了。我只知道我摸黑起了床，然後穿好衣服，拉開鐵捲門，人在外，然後又拉下鐵捲門，獨自找了一輛停在騎樓下的摩托車坐在上面抽菸。那一晚，聖誕夜，但一整條街道的店面似乎都為了迎接聖誕夜都提早打烊了，熄燈後的騎樓黑黑幽幽的，沒幾個人會出來溜達，除了顯然迅速變少的人車外，馬路上只剩一些車燈閃閃爍爍了。我想，當時的我獨自一人坐在黑黑騎樓的摩托車上抽菸，一定很孤獨吧！
　那時，我心裡可能在想，原來台北的聖誕夜是這樣啊，但大家都去了哪裡慶祝呢？
　我終於見到遠遠黑夜的馬路上，有人輕輕甩起煙火了，那一閃一閃還拼發出細細碎碎往下掉的小火花，竟一時讓我也莫名心生感觸起來，一股更顯孤單的情緒立刻從內心湧了上來。但就在那一刻，有個黑影從我身後快步走過。
　我根本來不及反應，那黑影已快速貼近我身後了，接著在我未及轉頭之際，黑影又離我遠去，卻只留下一句極其愉悅，同時輕輕如鈴聲的話：「聖誕快樂！」
　我愣了一下，轉頭望去，那是一個有高高個子的陌生年輕人的背影，他手上也拿著一支小小細細的煙火，火花正閃閃發光從他手上的煙火上紛紛墜落，我僅僅見到他的背影快速消失在我視線中，消失在聖誕夜的街角轉彎後。那是一個陌生的影子，卻是我一聲中見過最美麗的煙火，以及最令我一生感動的四個字：「聖誕快樂！」
　不知為何，我目送他消失在轉角的那一刻時，我突然覺得我自己不再有那種孤獨的感覺，甚至覺得莫名的感動起來。我甚至以為，那年輕人是聖誕老公公派他來的，派他來為我這離家孤單也不知無從度過聖誕夜的人捎來一聲祝福，就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四個字，那是我後來常常年歲中度過無數聖誕夜裡遇見最美最心動的一句話。
　我記得，我這一生中似乎不曾親手買過一株聖誕樹，只依稀在工作的歲月中獲得過一株小小的聖誕樹，有人送的。而我，沒有過各種節日的習慣，這或許與我從小離家習慣獨自生活有關，一切從簡。因此，更未曾特別去慶祝度過所謂的聖誕夜了。不過，我至今依然深深記得那個可愛陌生的年輕人背影，以及那一句話，讓我快樂了一整夜，就算我那一天夜裡依舊獨自躺在冷冷黑黑的小床上，卻也似乎能享受到一個平安之夜的福氣，一覺到天亮。
　如今，在聖誕夜來臨的夜裡，或許還有許多如我當年孤獨的人，獨自守著寂寞或孤獨的夜吧，但我想，就如同那鋼鐵聖誕樹一樣，細細端詳它也許能感染一些祝福，我也願學那陌生但可愛的年輕人在聖誕夜裡對每個外出遊子輕聲說一句：「聖誕快樂！」讓祝福永遠也與所有異鄉的遊子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