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電視上閃過一味虱目魚魚腸的畫面,那一剎那我彷彿又清晰聞到彼時虱目魚的老媽手藝香味,神奇般縷縷不絕掠過我鼻前。
有時,記憶就是一縷縷不絕於鼻的媽媽味,令人懷念不已,又驚覺一旦不經意觸動了某個記憶,記憶也如同在夜空中爆發的火花,一發不可收拾。
彼時,我童年時一家老老少少六人的餐桌上,如果要吃上一尾虱目魚似乎也不太容易。
唯一的主因是節儉成習,老媽除了日夜幫老爸看顧雜貨店之外,還在自家店後開個小理髮店,幫鄰近的女客人染髮洗髮與剪髮以補貼家用,同時所有的三餐吃食也由老媽一手操勞,因此三餐的菜色一切花費都在盡可能節儉的情況下進行,故而當餐桌上出現一盤表面煎得金黃油亮,且乾脆誘人的從中剖半的半條或整條虱目魚時,我就知道那是有魚的幸福的一頓餐食。
端上若是半條乾煎虱目魚,那另一半條就是留到一頓享用的,所以也總會留給我垂涎的餘韻,期待。
通常,上了餐桌的這半條乾煎虱目魚,很鹹,老媽總是不知有意或無意地撒了過多的鹽,但是誰也不在意,因為節儉之下的那魚還是十分可口,魚肚少刺多汁且軟,所以先留給祖母,我猜想,祖母儘管嘗起來偏鹹,但一定也極其下飯與香噴美味吧。我還記得祖母很享受的樣子,因為那薄薄脆脆的魚皮帶著柔柔軟軟的肉質,完全能攻佔祖母那據說有點挑剔的嘴,讓她對老媽煎魚的手藝根本無從置啄,何況她總擁有最肥美入味,入口即嚼即化的最軟嫩魚肚。年輕時的老媽當媳婦時,烹煮是否可口,是否符合祖母的口味,似乎是被或明或暗要求的。以乾煎虱目魚這道極其尋常的南部庶民餐桌上的家常菜做法來說,老媽在舊式燒上柴火的廚房鐵鍋上又是節儉地僅僅淋上一點豬油,在油熱之前,快速將從中剖開的虱目魚內外醃上少許鹽巴與醬油,接著滑入鐵鍋中,讓發熱的豬油逼出魚油,等這兩油在滋滋作響中融合在一起的剎那,再接著撒上一點醬油,讓魚身上點色,煎起來也金黃誘人好看多了,我有幾次站在廚房的推拉小木窗外,小心翼翼試著躲開那似乎會噴出鐵鍋,噴上我的臉的香到令我連連倒吞口水的油漬,卻還好奇地盯著老媽那煎匙在翻飛,來回幾次翻壓魚身後,一道稀鬆無奇的美美乾煎虱目魚就盛盤出鍋了。
如果上桌了,我們小孩往往能分到一些肥美的魚肉,而那沾著較多鹽巴的乾焦魚皮卻也是讓我無法忘懷的美味,有時做為家裡孩子中老大的我則能優先品嘗,那種入嘴雖帶著微微黏性,鹹得能讓我微微皺眉的魚皮,以及留在盤底的淺黃色澤魚油卻是我一生的最愛。而魚頭給了小弟,小弟又獨愛魚眼,因此魚頭總是他的戰利品,至於老妹就只能分到一些魚肉罷了,剩下的卻只有老爸和老媽會一旁笑笑說,你們吃吧。
美食,通常會因歲月的流轉,而被更嬗,或消逝,或淡化,久了之後會從我們的味覺或印象中被抹去。這是因為,美食有時是大眾流行的,有時是人云亦云,有時被「美」色遮入眼,不過,美味如老媽的鹹鹹乾煎虱目魚腸,一樣乾煎,一樣鹹,卻一樣美味,從童年一直記憶到今日,在口齒間流連不去,這才是我真正心儀的一等美味。
我老媽的家常菜烹飪手藝並不特別高超,但卻熟練自如,許多菜色在她簡單煎煮炒蒸的妙手中總在餐桌上被一掃而空,如蝦米炒絲瓜的甜美甘味,其連盤底的湯水也被我視為絕佳湯品;又如韭菜炒蛋,韭菜一沾火即起,但雞蛋卻炒得微焦,在鹽巴的提鮮下兩者融合出一道讓年少忌辣的我都欲罷不能;連老爸最愛的竹筍排骨湯也甚受歡迎,清甜的湯中僅飄動著幾塊排骨,而相對量超多的物美價廉竹筍則是老爸永遠吃不膩的珍品,即便是在夏日老媽手中僅是燙熟擺涼的切塊竹筍,即便被老爸單單用來沾醬油吃,也能想像這道清涼竹筍在老爸口中是如何脆甜美味了。因為彼時南部老家的生活家境並不富裕,偶爾有一條虱目魚可吃已甚是幸福開心,即便我吃虱目魚總被那些細細的煩人魚刺搞得心驚膽戰,一再被如鯁在喉地提醒,但一遇老媽那有點過鹹的乾煎虱目魚上桌,依舊迫不及待。
如今,我更掛念多年的乾煎虱目魚腸是如何被記憶引發的,我竟然也想不起來了,那是在電視上閃過的跳躍水面的虱目魚一景,或是聽說虱目魚市場價揚所致,我真的不清楚這超過半世紀再也沒機會嘗過的老媽味道乾煎虱目魚腸,竟宛若歷歷在目鮮明地浮現眼前,連其味道也如夢成真般鑽入鼻子的敏感味覺裡,竟久久難以磨滅。
因為,老媽的乾煎虱目魚腸比乾煎虱目魚更讓我這麼多年來懷念不已,就像早已從年歲長河中早已消逝匿跡的某種味道,又乍然喚起了記憶的精靈,活靈活現,且香味撲鼻。
每條虱目魚肚裡的有限魚腸是絕不會被生性節儉的老媽輕易丟棄的,因為乾煎虱目魚是一道家常美味外,同時推出上桌的乾煎虱目魚腸這道越嚼越有味的小菜一樣受到家人的熱切歡迎。我如今已記不起彼時南部的人家是否家家喜好這道小菜了,但老媽和我們一家卻對它情有獨鍾。虱目魚腸被洗乾淨後,瀝乾水分,揉入一些鹽巴與醬油醃漬,鹽巴醬油在這裡當然又是被多放一點,因為魚腸的量原本不多,再加上一家子都喜歡,為了能更加下飯有飽足感,多醃一點,將它煎得乾巴捲曲且微微焦黃,每人分一點就能滿足地扒下幾口飯,而那種呈現外焦裡嫩乾煎虱目魚腸,擺在盤子上的外觀雖毫不起眼,甚至看起來有點尷尬難看,但彼時誰也不在意,因為嘗起來確實軟硬得宜,口裡生香,總讓人回味無窮,且帶有媽媽味道的美味,連口味較挑剔的祖母也不曾埋怨過。
有時,我在想彼時餐桌上那一盤看似少量的乾煎虱目魚腸,很可能也是老媽為了多炒一點滿足一家,還在菜市場的魚攤多買的。這種卑微到可能多數人家丟棄不用的魚腸,在南部人家餐桌菜品上更不見經傳的乾煎小菜,卻絕對能引發我們全家老少的胃口,和永遠的回味。
後來,我少小離家,卻再也沒能有機會再一嘗老媽這鹹鹹的乾煎虱目魚腸的特有美味了,甚至後來更難以老大回,半個世紀過去了,我只能在回憶與夢中去努力想念老媽的樣子和手藝,以及那宛若摻入過多不禁泛起鹹鹹淚水的鹹鹹乾煎虱目魚腸,閉起眼,老媽的美味就不禁隨同淚水一起鹹鹹地無端端端上心頭與眼前。
老媽的乾煎虱目魚兩吃/陳煌
- 2019-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