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午後,清晰的雨聲飄盪在空氣中。
當若琰打開墨綠色的大門,正想邁向五米寬的柏油巷子時,才陡然發覺,蒼穹中飄了一整個早上的霏霏雨絲已經加粗,明顯的雨點,性急的打在她及腰的長髮上,使她本能的縮回腳步,轉身返回屋子裏,待那把黑傘找出來後,她才再度的跨出門。
雨點像頑童好奇的敲叩在薄薄的、撐開的傘布上,叮叮咚咚的響聲並不輕快,在她的感覺裏,竟有些許的沉重,彷彿那個緊纏在心中解不開的結,令她煩躁不安。
從巷子拐出來,橫在面前的,是一條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大馬路,川流不息的車輛使她有點暈眩,停在路邊好半天,終於覓得了車輛稀疏的空檔時間,逃難似的,東張西望,連奔帶跑穿越過斑馬線,然後沿著一條冷冷清清的小巷子緩緩的走著。
密簇簇的雨繼續的在她眼簾底恣意的、任意的編織著透明的網詈,也不斷的失落到低陷的水窪中。路面是潮溼而泥濘的,一個不留心,污水噴濺了她穿涼鞋裸露的腳踝,立刻,一陣冷意透過足底直竄上心頭,她縮了縮身子,很快的又若無其事的往前走。
一股茫茫然的落寞,有若煙霧般縈繞心頭,恍惚間,若琰浮起何去何從的疑問。本來,這個雨聲鏗鏘有致的午後,躲在溫暖的被窩裏,尋著雨聲睡他個長長的午覺,該是多麼愜意的一件事。然而,在這個屬於她的節日裏,無論如何,她無法跟平常一樣,無知無覺的就這麼讓它悄然溜逝,這未免太辜負這一年僅有的一次生日了。因此,當黎明時第一道曙光喚醒她之後,她的腦海裏便一直盤旋著這個問題,好不容易把家務事忙完,換來下午的悠閒,雖然是個溼漉漉的雨天,但她也不願意就這麼輕易的放棄原定的計劃。
經過菜市場前面巷道,比起早晨的擁擠喧鬧是冷清多了,三三兩兩的顧客穿梭其間。賣蛋捲的攤子,依舊在烘著一條條圓筒狀的蛋捲,香噴噴的味道瀰漫在潮溼的空氣中,特別容易撩起人的口腹之慾。兩家水果攤位,在隔著的巷道兩邊走廊,面對著相互冷眼觀望,彷彿同樣的幸災樂禍這霉溼的雨天似的。
市場入口一側,賣花的婦人很有耐心的坐在高腳圓凳上,等待顧客上門。簇擁著婦人的一盆盆浸水的花,繽紛的炫耀著五顏六色,圓黃的雛菊、嬌豔的玫瑰、粉紅的康乃馨、雪白的馬蹄蘭、淡黃的百合……,從串串的雨簾望去,顯得晶瑩煥發。就在這不經意的一瞄中,某些藏匿已久的記憶似乎被喚醒,也勾起她激盪的心情,於是,她逕自走向花叢前,仔細的挑了二莖含苞待放的玫瑰,小心翼翼的握住有刺的細瘦花枝,並問婦人價錢。
「兩朵二十塊。」
婦人用四分之一張的舊報紙,包住花莖並捲成保護層的筒狀後,遞給她並收下錢塞進懷裏。
若琰一手撐著傘,一手把玫瑰揚高湊近鼻翼,邊走邊聞,並不芬芳,但有一股別種花所特無的味道,而她一直是喜歡聞這味道的。沾著雨珠的玫瑰,更有一股我見猶憐的味道。黯沉的心情,在觸目的鮮紅玫瑰刺激下,忽然變得活潑、愉快起來,那一幕幕甜蜜的往事,忽然悠悠的浮現腦海。恍惚中,她又回到了作夢的年齡,踩在五彩繽紛的美麗夢境裏,編織著綺麗的憧憬。
從巷子出來轉個彎的地方,一家西餐廳的斗大招牌,吸引住了她的視線,透過藏青色的玻璃牆望進去,似乎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客人,氣氛很清幽。她遲疑了一下,終於收起傘,邁向門口,從敞開的自動玻璃門,閃身進入餐廳內。
「給我一份全餐。」她看過餐單吩咐女侍。
就當作是小小的、奢侈的慶祝吧!若琰自我解嘲的告訴自己。假若夏鴻知道了,恐怕又要大發雷霆,責怪她浪費、享受了!感覺裏,自己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邁進西餐廳了,大概是婚後做了家庭主婦之後吧!許多的情趣都逐漸放棄,多彩的日子也單調起來。此刻,她突然深深的懷念起,昔日充滿快樂和希望的日子。
若琰最記得的是,在母親羽翼下成長的那段歲月。每一年,她們姐弟幾個,最盼望的事就是過生日。家中每個人的生日,大家都記得十分清楚。當天,母親會煮蛋、長壽麵和豬腳麵給全家人吃,雖然食物很簡單,但代表的意義卻很重大,這也培養了她和人分享快樂的個性。等到年齡稍長,她的生日更豐富,也更受到重視,總是有幾位較知心的朋友為她慶祝,也許是一本詩集、一本書、一件小裝飾品、一份她嚮往很久的東西,也許是一頓豐盛的中餐或西餐,總之,都讓她又快樂又感動,那真是一段星光耀眼的時光。
女侍送來一個淺底的玉米湯盤子,和一小盤剛出爐的圓麵包。她撕了片麵包送入嘴裏,那軟軟的、甜甜的,夾著香味的感覺,似乎又很熟悉的浮了上來。隔著厚厚的、半透明的玻璃牆,她側著臉正凝視空蕩走廊外,溼濘的道路和有些模糊的雨串,記憶裏某些沉睡已久的東西,彷彿正逐漸甦醒。
第一次進西餐廳的情景,如今想起來就覺得好笑。那是一間法國式的西餐廳,天花板吊著大盞小蓋晶亮的水晶燈,鵝黃柔和的燈輝,瀉滿雪白的桌巾和琳瑯滿目的刀叉上,特別富有優雅的情調。只是,對於若琰來說,除了新鮮和好奇的興奮外,還有一份惶恐與緊張,在慌亂中,好幾次差點出醜,那一餐真可說是食之無味,惟一值得欣慰的是,總算開了眼界。而且,從第二次以後,她已逐漸學會刀叉的用法,知道除了享受食物的美味之外,還可欣賞週遭柔美的氣氛,或從琴鍵上滑落出來的一連串美妙的音符。
這種精神和物質的雙重享受,撩起了她對西餐廳的濃厚興趣。在以後的日子裏,她從西餐廳覓取快樂之源的次數也日愈增多。當然,除了深厚的友情之外,這其中也譜出了好幾首戀曲,遺憾的是,白首的盟誓始終如激濺的浪花,一重重的捲來,又一重重的被崎嶇的岩礁擊得粉碎。最讓她黯然心傷的那一次,是在南京東路一家很夠氣派上下兩層樓的西餐廳。穿著米色曳地長裙的身材修長女侍,厚厚柔軟的地氈,映著燈光閃爍的水牆,咖啡色高雅的天鵝絨座椅,以及桌面上一個透明的高腳玻璃杯裏,插著二朵正嬌豔的玫瑰……,這一切都鮮活的鏤刻在腦海裏,只因為一向就深愛著此地的鄒,經常帶她來,連她的生日,他也是選擇此地為她慶祝的。在奶油色電子琴飄揚的「何日君再來」的凄幽的音樂中,為了不得已的苦衷,他們不得不分手,而在這最後一次的相聚中,真教她心碎不已。
「如果將來你遇到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我會永遠為你祝福的。」
他面色凝重的注視她,她卻垂著頭默默的望著依然生氣蓬勃的玫瑰,想著心事。天底下無不散的筵席,而相愛的人在社會道德和輿論下,卻又不得不分開,老天真是作弄人。命運就是這麼叫人無可奈何。以後她跟鄒,成了兩道永不再交會的平行線,各自沿著自己的軌跡前進,若琰就再也不曾跨入那家西餐廳。雖然,每次經過時,她總會多望兩眼,而腦海裏也會浮起進去坐的念頭,只是,物在、景在、人非的傷感情懷,總使她鼓不起重溫往事的勇氣。(待續)
只是下過一場雨/孟欣
- 2019-04-17